殿前众人，我泰半识得泰半不识。识不得只因我十四五的光景，早溜出了公府，住在秦淮一带。识得的原因，自是不必提。我寻声回首，眼瞅着帽插宫花半醉的状元郎，捏着酒盏，左右无人，我瞧着他，指了指自个儿，这是跟我搭话？
我记不得他。搜索了半晌，一脑门的莺莺燕燕，哪有这号人来着。最后咽了手里的酒，离他近了些，在他耳边低语：“莫不是，小时候你也欺负过我？
我鲜少跟在祖父身后，因着惧怕，躲还来不及，除却这个么，我偏过头打量着他，一双眸子精亮：“大人也喜欢南坊的姑娘？”

【我方言及互免逢迎，他却神魂不归其位地饮罢手中绿。不适生人突如其来的靠近，面不改色大退一步，旋即抚了抚与他口吻相接的那只耳朵。看不到的绯红，摸得到的发烫。】
：当然不是，我做监生时，在刑部清吏司历事。
：不过想来那时我尚为白丁，你没有留意到我。
【为他找好下阶，不过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手沿着耳廓往上攀，甫一摸到斜插帽檐的绵软多情物，便一把扯下收入袖中。绢制宫花，与我而言是太女气的装点，即使天子所赐、久负风流。】
【纵只一面之情须得有个模糊的印象，是为官最最根本的一点本事。他的觉悟与他的品阶很相称，好似都不怎么高。】
【官场不言官话，很有意思。顺势与这俗客随口插科打诨。】
：这么说，你很喜欢……？
【将藏于怀袖的饰物奉到他眼下。】
：烦请僚友为我解惑，南坊檀英，比宫花何如？

我自是有些不大一样了，是老爷子同了门路塞进去的，怎么个通法，我不得而知，不过这官儿塞得我不满意，再怎么好，倒不如去太常做协律郎，好歹也是个“术业专攻”。唯一好就是，我常做病痛，抄抄文书，点个卯，中途跑了也没人相与我麻烦。如此不识得他，那就是寻常事了。
一双多情眼似嗔喜怒，点了他一眼。我取过他手中的宫花，细细将褶皱顺好，宫花该是司珍的女官做得，做得时候，怕是细心而待，好叫状元郎增彩。
“自是各有丰彩。世间女子如春水秋菊，岂可相较。譬如......”故人已远，再提徒增伤怀。舌尖打了旋儿，缓道：“南坊魁首以一曲太平令揽客，南坊娘子以座上宾待我，大人可知为何？”

【接回他细细用指腹料理过的绫花，分明烂开依旧的死物，不过因敕命所赐而“别有风趣”，似乎确实不能与活色生香的人面桃花比拟。我潦草地收拢掌心，它便只能再一次寥落凌乱，然后在袍袖间无声凋零。】
【于朝野欢愉中散漫接口，几乎不带感情地抬眸望向他，口不应心。】
：我折取蟾宫第一枝，不是人间物色，于僚友口中，竟也不过各有风采。
【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花，恐怕并不只是锦绣春花，而是红楼娇媚，平康莺燕。不过何必与他纠结于此，我是不知秦楼楚馆、笙篁歌吹的妙处，可纵马御道、赏遍天街繁花的滋味，他也并没有识得。于是另道。】
：哦？譬如……？
【吴歈越吟、荆艳楚舞他说得头头是道，比射策庙略更有见解。屈己徇人一颔首，回他勃勃兴致，谈笑间已是撩袍而坐，待他细话其事。】
：愿闻其详。
【却没有比手请他同席。】

我落魄于江南秦淮艳景时，上京在打仗，可秦淮的笙歌愈演愈烈，颇有“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意味。上京的金戈铁马我不知，我只知秦淮卖儿女多。挨不过的，香魂不知去处，挨过了，总是莺声婉转，拉着我叫我帮她们谱上曲子，摘得魁首，盛放一回。不过这一回也不过几年光景“譬如昨日种种。”
仍旧是我不敢提及的名讳。
“各花入各眼。大人何必妄自菲薄。”
我含糊应了一句，给自己斟满了酒，若说宫城比外头非强一些，大约就是酒了。
“那首太平令，还是我教得呢，往日我不在京都，魁首娘子常用此曲留人，如今她们都盼着我再谱些新鲜的去。”我朝着座上，正与官僚们‘左右逢源’的宇文太师努了努嘴，“可惜家里管得严，不然陈词作新唱，得叫哥哥听上一回！”

：哦？你竟有新声变曲之才吗？
【仕宦之家出了个好走乐工之路的嫡孙，不是不同寻常，简直可说不堪造就。然而人一旦登堂入室，掌握台阁，张袂成阴也不稀奇。太师游手偷闲的孙荫官不成，请托同僚塞个刑部总不是难事。我小心藏起轻慢之色，和善地与他道。】
：良辰多聚首，咱们共事在一处，日后总有胜赏的机会。
【至于他对长辈的不满——过耳便忘，更不必附和。只顺他目光所及看去，那独坐一席的老者深陷四面阿谀，比今朝登列鼎甲的状元更炙手可热。他是今年春闱的主考官，或许，还会是三年后又三年春闱的主考官。眼底渐渐浮起玩味笑意。】
：我久闻汝父、叔名讳，上下有笙庸节、律之连。想来你虽自炼实多，也未必没有家学渊源。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不过是借着他的便宜，想证实出众星拱月处那人的内情而已。】

“也没有那么好啦。”被他这么一讲，耸耸肩，倒多了几分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替他斟了杯酒，盛满了灯火月色。我托着腮帮子，注视远处，官场论道，不是我所长，以音会友我倒是有几分心得。
“虽说家学渊源，可太师却认为离了庙堂社稷，也不过是些精致的淘气罢了。”
吾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文章不成，学节义不成，学佛，学仙，学圃学农俱不成，自是任人呼败子，总归祖父是有不甘。
“才气，不过是政能与家族荣耀的锦上添花罢了。” 我摩挲着杯沿，得几分自嘲的笑意：“昔日科贡，我不次便有三，”冲他比了比手指，又道：“祖父扫我出门，斥我辱门风，贺兰兄以为何？”

【从容揽来金樽，深不见底的构酱，我已不知喝下几杯。不想再饮，便只做势把酒，虚晃一枪。只沉吟消磨着，待侍者端上来椒末羊肉这道菜色，借机又推回案上。】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以为，雏凤清于老凤声是很平常的事。
：太师不是子期，焉知你不是伯牙？
【重拾起双筷搛来一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天家，如何对牛羊的臭膻处置得宜却并不擅长。这道生拌菜，椒麻的烈盖过了肉脍的鲜，简直喧宾夺主。默默咽下，放下了筷。】
：如果要论家学，我这样的隶籍出身，弃武从文，岂不也只学了不精致的淘气而已。
：不过父祖死得早，我自立门户，扫地出门、有辱门风便无从说起——这比你侥幸些。
【不再与这小乐匠多话，别过脸将盘碟端高，呼左右接住。】
：把羊肉燔炙一下。

【上个月才做的几件袍子又小了，确切的说这次真的不是窄了，而是短了。是的，我长个儿了。新制的袍子送来的恰到好处，叫我跟在诸位哥哥身后的时候，显得不是那么粗笨。只是不知道，这次放大的尺寸，能容我穿个几日。】
【这是自入大本堂以来，头回见这样的场面，满朝宗王公卿齐聚，皆为一睹新科天子门生的风采，着意却又在不经意间将目光投向三甲，真可谓丰神俊朗，更兼文才武功，竟又叫我自惭形秽起来。】
【我打小不算聪明，在读书前甚至说不利索一句话。便是仪容举止也囿于我这痴胖的身躯，不似我的兄长们，一举一动间宛如仙人。如是一想又沮丧了些，只是面上不显，悄然坐定，将目光定在那只整鸭上。却又不住向那群天子门生们瞟去。】

代朱长殷
（十六年纪尚小，抽条快，我坐得挨他近，便夹只鸭腿过去。）
烤鸭本是北方菜，但因太祖之后，成祖龙蛰南京，故将北方的鸭子，给带到南京去了。
（一众觥筹交错，高朋云集，新科进士，端得雅望风流，我对此不留心，只扫视了一圈，新斟满手边的空酒杯。）
南北都好，十六喜欢哪种

【我心思飘忽，并不能在这个时候专注，但有些事是我生来即如此，没得怨天尤人。也非不曾试过减餐，盼得有朝一日能得诸兄一半风采，然半日即得头重脚轻，叫我实在畏难。我狠不下这份心。】
六哥……
【譬如碟中的鸭腿，还有一碗汤中永远归我所有的鸡腿，是我所不能拒。略加思忖，还是觉得乐天知命，是我归宿。】
我觉得，能入我腹，便是我所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