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过了几盏酒，尚且脑子还算清醒，心里还盘算着一件事，就是会会郦叔父。如今他是二进宫，却弃文习武去，转头做了武状元，好不热闹。
起因倒是先头在刑部的一桩旧案子。虽说每日也是应卯闲来无事，总归是当一天和尚，撞 一天钟。我站在灯火里，等了半晌，好不容易插了一个缝，冲远处的的人招了招手：“郦叔父，这里这里。”我猫叫似的唤了几声，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

“故地重游”是段绝妙的词句，扛着不重不轻的今生，到处游览自己的前世与来世，耄耋之年的旧僚会固执地唤我做“郦少卿”，便牵起大理寺任职的旧忆，如今恍若隔世，唏嘘敛叹。
多用几盏水酒，神思却是越发清明，耳边称呼变换各式，唯一句不带着官僚间间虚与委蛇的称呼虽是弱声却分外清晰——
见其拥挤人隙复招手唤近：“玉琅，来坐。”

吾与郦家，自是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今日见到“故人”倒也多了几分情真意切。乐巅巅的靠过去，周遭人不愿散，这又拱手告罪：“容小侄与郦叔父叙叙旧。”这才将人散了去，在他身旁落了座，眼见他带了几分醉意，使了宫吏去换盏茶来。
大喇喇直问刑部的案子，又总归显得生分，琢磨着开了口：“从江南归京，日日被祖父圈在家中，还未曾去郦家拜会伯父与叔父，倒是小侄失礼了，来日再去喝茶。”我接过茶，亲自奉了给他，有道：“叔父曾任大理寺卿，心澄如镜，有一桩事儿，侄儿不明，还想请叔父赐教。”

放眼朝堂，哪家势力不是盘根错节，需入眼入心的还属羁绊颇深的宇文家，对，主要是和郦山月。那时初见，眼前人尚在垂髫，我只当是个粉雕玉砌的玉奴儿，未成想，尚在国子监时且见过几回他来应试才识真身。
缓酒爱啜酽茶，只今夜酒淡不至于我昏聩饮酔，且他是今夜郎君中又提大理寺者，略挑眉笑道：“想来是桩积旧，但说无妨。”

到底也是人精，昔年郦家叔父会审大理寺，我未曾领略，时隔多年仍旧是目光如炬。既是话闸子打开了，我告了礼开口：“郦叔父，今日我手上转来一桩案子，是锦衣卫杨百户被发妻贺氏毒杀一事。”
周遭虽是无人近身，可都说隔墙有耳，尤其这宴席出更是人杂，我本不该开口此事，可偏见了人，自是舍不得放走。我压低了声接道：“小侄翻查卷宗之时，发觉案宗事事件件极细，想请教请教郦叔父？那罪人都招认了，邻居倒是对细节时辰记得极清楚，郦叔父如何看?”

大理寺供职多年，所见不少冤假错案，以刑部及大理寺为最后兜底自当慎之又慎，玉琅未见官场诡谲且知其中有疑，那么循上溯下倒不知内有如何隐情了。眼下口舌嘈杂，只扯起一桩闲话倒是：
“江南贺老太君代问我好？哎……多年不曾见，也代问她老人家安，咱们移步细言。”
事涉锦衣卫事，若无几方势力纠葛，断不会见疑却枉顾真究，稍是斟酌几分才道：
“每狱情之失，多起于发源之差，你若见有疑，可从源来理，第一，锦衣卫杨百户毒发身亡之前，是否曾与人有怨，无论与妻、与妾、与邻、与旁，个中关系务必探查明晰；其二，既有招认之实，需得确认邻人作证是否可信，有无其他旁证相佐认定原配之罪；其三，惯常判审，多有屈打成招之冤，即便认罪，也需细细审查检举、作证、认罪口供是否招认事实相符。”
“倘若有一项不明，则案中必有隐情，不可轻易下论。”

他猛然提起一句贺老太君，我一脸茫然，正待要辩驳，郦叔父却拽着人往精辟处去。“哎！郦叔，不是！贺老.......对，就是老太君。”舌头打了个转，再蠢笨些，也该是明白。
郦叔父讲得极细，电光火石间，我倒是明了那案子为何不对劲，太细致了。几乎把贺氏的罪证定得极死，照这么判，那就是个死罪。捏着拳头，往手心一敲，这就定下了心神。
“按说贺氏若恨夫君，那更不该是临时起意，况且贺氏证词前后不一，这不谈，里面更无夫妻不睦说法。那....”终是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只是笑得浪荡：“嘿嘿，小侄多谢叔父提点。”

我不曾疑世事诸间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劝戒明也。总有天理昭然之日，所以听着玉琅说起心头疑惑自然是欣慰之至，犹言：
“临时起意的激愤杀戮亦有其可证询之处，不过但凭揣测实为儿戏，需求以实证来谈；罪妇证词的前后不一却可以作为翻案契机……”
稍加点拨，告诫其不当困囿于卷宗之上罗列明细，那处明文，既有屈打成招之疑，那么狱讼断案当在其外：
“古言‘狂者东走，逐者亦东走。其东走则同，其所以东走之则为异。故曰：同事之人不可不审察也。’既并无夫妻不睦那且有一问：犯妇贺氏谋杀亲夫动机为何？又或者说，小妾检举原配，且为此作判定刑，明知其中有不通之处，谁在背后屈打成招？目的在何？”

“虽是揣测，倒离不了人之常情。若以常情之处，再去寻证，岂非更快？世间少有以杀人取乐者，既无怨仇，想来凶手另有其人。”我瞧着郦叔父，倒出自己的言论。郦叔父的话终是拨开云雾见月明，整个案情，如今我敢下断论，是冤案。若非不是我过眼，只怕这世间又多了一条不明不白的人命。我再次一礼：“当真是多谢叔父了，我这就派人先去把贺氏接走，只怕她在牢狱受了不少磋磨。改日，再请叔父吃酒去。”

我虽同人讲着法理 与动机探察，但一切皆需立足于实证之上，如此叙话不过是依着事实推演并无半分实据，但是却像是给予玉琅莫大希冀，未曾出口的话叫做“法有明文，情无可恕”。我甚至希望事实当如推演那般，而非卷宗之上所述事实，亲手予人的希望再由着探案审判亲自磨灭，那当是少年者大痛。
“嗳？不是，还未曾查探你就……。”
我出手挽却的速度不及他欣然拜礼向着明旭处探求，稍是添思，兴许依仗宇文家的出身当所求皆可得，也无需多记挂。

（不少友生想与我探讨置对心学，我虽沉浸于它，却在此时只想浅言二三甚至是断焉拒绝，人不能一整日都要费脑想这些深颂吏道，这是要酣畅极宴的时候，我自然要转向近处，这位显章与我一般想要耽乐的朝士。）南薰十里，不为御史只为珠，在下不才，便是一位御史，可否向珠郎讨教一番音律？现下大乐是何曲，不知奏弄得是优是劣？

我只当人都围着新科的进士，那头许大人举着酒来攀谈时，我尚且迷迷瞪瞪，捏着酒盏，不知在想什么。
“御史大人何必取笑我，我许久未归京，世人混说何必当真。”我侧耳再听宴上之乐，斟酌了半晌，开了口：“宫廷雅乐，只求个天地同和，不过那几套，大人日后宫里常留，总能听个耳熟。若要论调，到不过尔尔，众人求平，方是上道。”

（往往在向不识之人发出衷善的初语时，这善意越大，反倒越会为人误解，误解为虚假华说、甚至是阴阳的、相睽的谇辱，何其烦冤，好人总是最难做，总要时日足够旷久才会使人一点一点信允这份全心。）宇文大人不必自谦，我并无取笑之意，世人越是自主的评述，才越使我相信。何以尔尔，更不解求平是何意，盼闻其详。

我大抵是吃醉了。我带了些朦胧，瞧着站在身前的人，怎得今日个个都来问我音律之事，倒是不知我是做刑部的主事，还是神乐署的协律郎。
“御史大人坐罢。”本倒是敷衍几句，不想认真的却是他。“那某请御史意，何以为歌，何以为乐，何以为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