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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亦然·never change】【原创】===思无邪系列===绿兮衣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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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是好琴,弦振如雨;人是佳人,貌美如花。她一亮相,立刻引来满座目光追逐,然而年纪轻的目不转睛凝望台前,上了年纪的惊叹过后,却多将目光投向了台下端坐的七剑之首。
南宫心头复杂,也偷偷瞄了右边不远处的虹猫一眼。只见他神色微动,既无激动之色,也无失态之情,倒比他几个剑友更沉稳些,只是一张脸直怔怔的,像是魂魄出窍。
南宫五味杂陈,悄悄扯过邻座的袖子:“居中弹琴的这位是?”
邻座奇道:“掌门当年也是流云阁的常客,如今怎么连清歌姑娘也不认识了?尊夫人果然御夫有术。”说着压低声音,绘声绘色道,“这位郁姑娘乃是当今音律第一,三年前及笄之夜一曲动临川,‘清歌’二字可谓当之无愧。妙音难得,绝色亦难得,都说郁姑娘与从前玉蟾宫那位第一美人容貌足有六七分相似,时人皆以听她一曲为荣。听闻来递拜帖的人实在太多,郁姑娘不堪其扰,也在花楼下置了本簿子,要想求见,先录名姓,和十几年前玉蟾宫主未出阁时一模一样呢!”
顿了顿,打量南宫一眼,又摇头道:“不应该啊,听说郁姑娘近来一直托人打听令尊的下落,竟没传到掌门您耳朵里么?”
南宫一愣:“她找我爹做什么?”
邻座终于叹息:“继玉蟾宫主芳魂仙逝,江湖人人叹惋之后,天下纷扰数年,再也不曾出过举世公认的第一美人。人人都说郁姑娘美,可没有令尊一锤定音,这第一美人之名再如何更迭,也终究不能服众。”
南宫恍然大悟,喃喃道:“所以,她是想得到我爹的承认?”
邻座点了点头:“若能如蓝宫主当年一般,再得他一幅丹青,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惜南宫老前辈飘然远游,行踪不定,除了在玉蟾宫主三年前的葬仪上露过一面之外,再无音讯,可不知上何处去寻了。他老人家不在,当今江湖又如何找出第二双阅遍天下绝色的眼睛呢?”说着说着,不禁摇头,“姑娘家的心思果然莫测。要我说,郁姑娘本已美若天仙,人人称赞,何苦还要念念不忘什么第一美人的虚名呢?令尊的笔墨谁没见过,可终究大家都是肉体凡胎,也都要生老病死,难不成还能真能美成画中人那样?”
南宫听到这里,多年前父亲那张泛黄的画作不由在脑海中浮动起来——那幅手迹的原稿还挂在重山掩映的流岚阁里,故人音容,恍惚眼前,远比那些传颂的妙笔生动得多。


IP属地:广东34楼2023-03-30 2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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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宫冕当日的品评和那卷丹青一般的举世闻名,南宫陌年心说怪不得这位郁姑娘不顾场合,要穿这样一件水粉衣裙。他垂下眼帘,见郁清歌敛衽为礼,朝四面八方微微一笑,目光并不曾在虹猫那头停留。
    她将瑶琴横在膝头,在这等盛宴之中端坐,行止落落大方,毫不怯场。她谁也不看,自顾自地按节捻弦,修长的脖颈仰成极优美的弧度,乍一看去,竟如二十年前玉蟾宫主亲临。
    自然了,倘若真要细究,她眉更淡而显孤高,脸更瘦削而增柔弱,就连最要紧的一双眼睛也因更为细长而多添了几分媚态,整个人如冰霜高洁,但眉宇间不见江湖儿女的英气勃勃,更不曾有风波打磨之后沉静的风华,熟悉的人多看两眼,立见分别。
    但这样的相似早已足够令人神魂颠倒,不知今夕何夕了。
    年轻的女郎埋首抚琴,指间七弦齐振,竟鸣出金石之声。她缓缓开腔,肌肤如玉,歌声也如玉,老盟主的一生功绩便依托这样的清音娓娓道来。
    南宫望着台前的少女,心乱如麻。
    天底下爱屋及乌的故事实在数不胜数,“爱过的人都像你”依旧被许多人奉为佳话,古往今来的话本里都不再新鲜。
    毕竟斯人已去,总难免有人迷恋这一点相似,从无数相似的面容里寻找麻痹和慰藉,当今这位继任的盟主显然也未能免俗。早些日子心仪之人前脚嫁与老副盟,他后脚便娶了容貌相似的夫人,在各色话本里喧闹了好一阵子,连远在覃水派的南宫都有所耳闻。
    南宫心头沉重,偷眼看向虹猫,一时不知是更该担心他触景伤情,还是更该担心他鬼迷心窍。
    不论如何,总之是难以平静的一天。南宫满脑子想着等宴席结束就拉虹兄一道喝酒去,以至于没来得及留意,台下的歌声和琴声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发生了变化。
    等南宫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新曲的前奏早已响彻左右。他凝神细听了两句,脸色骤然一变——不知何时,郁清歌已弹完了对逝者歌功颂德的赞歌,现如今正在唱的,却是一支《有狐》: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座下微微嘈杂起来,有人意味深长,有人却是一头雾水。邻座那人挠了挠头,终于也扯扯南宫的袖子,低声道:“请教掌门,这支曲子?”
    南宫心中惊涛骇浪,喃喃道:“这曲子名叫《有狐》,意思众说纷纭,一说是寡妇和鳏夫若不幸遭逢变故,失去良人,不妨再配室家,此乃天理人伦,谁也不能苛责。”
    他震惊地看向郁清歌,却见她眼波流转,欲语还休,终于缓缓往虹猫这头望了一眼。


    IP属地:广东35楼2023-03-30 2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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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等南宫弄明白那一眼意蕴几何,就先听见了一声突兀的脆响——正来自他右手方向。
      南宫只感到一道劲风扑面而来,有什么东西险些刮过脸颊,若非他及时侧身一躲,只怕难以幸免。他吓了一跳,满座宾客也都吓了一跳,大伙儿齐齐扭头,只看见地上散着无数片细小的碎瓷,可见那人砸落杯盏时是何等勃然大怒。
      他再抬眼,只看到一片剑光。
      一道白影在剑光中穿梭,他弹剑作歌,奏出一首极铿锵的《无衣》。内劲隐隐蕴含于这曲战歌之中,刚猛强健,竟将少女琴上七弦震得齐声断裂,更将她那首还没唱完的《有狐》截断得干干净净,再无可续之机。
      郁清歌年纪轻轻,即便再如何见多识广,又如何碰过这等场面?一时连琴也顾不上抱,美丽的面庞微微呆滞,看向前方。
      前方有剑光如雪。
      诸人屏息凝神,谁也不敢多说一个字,满座宾客鸦雀无声,看着那位多年前就以剑扬名的七侠之首舞罢此曲,在灯火中站定。他收剑回鞘,一张脸孔也阴沉如霜雪:“既是送别老盟主,总该奏些更配得上他的歌。”
      言罢,他转身便走。几位剑友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青衣男子纵身一跃,第一个跳到虹猫身侧,紧紧搂住他肩膀,最稳重的居士竟也拍案而起,紧跟着跃了过去。跳跳重重拍了虹猫两下,终于说:“我们喝酒去。”
      “对,喝酒去!吊唁便吊唁,这种宴会有什么意思?”七人中酒量最差的神医居然第一个响应,抢着点了点头,不料虹猫看着群情激奋的几人,面色竟然缓和下来。他摇摇头:“不用了,你们都回去吧。”他顿了顿,终于又说,“还年轻,未必有什么恶意。”
      大奔哪肯听他这话,还要再说,岂料这时,南宫终于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奔雷剑主莫急,我、我去陪虹兄喝两杯!”没等虹猫说话,他又赶忙道,“我非七剑,覃水派也不是什么中流砥柱,出来也不打紧。再说了,为了听祖母的话,我可是足足五年滴酒不沾,再不喝两盅,这张嘴可就馋死了!”
      虹猫听到最后,终于不再说话,任凭这个比他还矮的老友像年轻时那样用胳膊夹住他的肩膀,把他往酒馆里拖。


      IP属地:广东36楼2023-04-01 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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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座之后,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喝酒。
        直到大半坛酒都下了肚,虹猫才终于含糊道:“今晚我脾气不大好,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她也没比这些人年长多少,凭什么这些人什么都不懂,一个个都能好端端活下去,老天爷却连一个寿终正寝也不肯安排给她呢?”他将发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的桌面上,喃喃道,“我也晓得我这么想不对,可我不能不想。我们当年刀口舔血,不就是为了她们能在这里什么都不懂地唱歌么?可是南宫,”他直起身子,拿剑柄用力戳了戳自己的心窝,“你说我为什么还是这么难过啊?”
        南宫说不出话来,只好抱住酒坛,用力和他的碰了一碰。
        酒喝到一半,不远处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昏暗灯影之下,连老天爷也允许黑白混淆,可虹猫闻声抬头,望着这个星夜追出、眉眼俱同爱人相似的姑娘,醉眼中竟无半点朦胧之色。他默不作声,听见郁清歌低声道:“对不住。是我自作主张,辜负盟主一片好意。”
        “你是说那支《有狐》,是你一个人的主意么?”虹猫并不笑,却也并不如何严厉,语调没多少起伏,“回去告诉你们盟主,往后无须大费周章,做这些无用之功了。我一人离席,便是想告诉他,七剑同他没什么芥蒂,无须费旁的心思。”顿了顿,终于又道,“其实当年,七剑同老盟主也没什么过命的牵绊。所有交情,不过是冲着一片丹心,彼此坦诚相待罢了。”
        “曲子确是盟主的主意,但请少侠明鉴,他确是发自肺腑,一片好心。”郁清歌摇摇头,郑重道,“从盟主到清歌,谁不是听着长虹冰魄的佳话长大的呢?可佳话有时也难免成为枷锁。盟主是担心少侠一生一世被困在人人传颂的佳话里,碍于这些深入人心的往事,永远抹不开面子,断弦重续,开始另一段日子。”说到这里,她小心翼翼地观察了虹猫一眼,这才道,“何况少侠年过四十,膝下犹空……”她终于顿住,再看虹猫一眼,似乎想确认这个男人今晚如此行径,到底是源于困囿,还是发自肺腑。


        IP属地:广东37楼2023-04-01 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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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虹猫的手不由自主,紧紧捏住了桌角。南宫只听得心惊胆战,生怕哪句话再触了虹猫的霉头,几次想打断她喝问一句“这同你们有什么相干”,却见郁清歌深吸口气,一股脑将肚子里的话全倒了出来:“如今的冰魄剑主在不久前的试剑会上拔得头筹,自然是少侠悉心教导的功劳。便是上任冰魄剑主自己亲自来教,想必也不能做得更好了。这三年时光,少侠孤身一人,殚精竭虑,一片深情,举世皆知,盟主以为无论如何,总该够了。他自以为是,觉得总要有人递这么个台阶,于是远道而去,请来我唱这一曲,从未想过要冒犯少侠。”
          虹猫终于看了她一眼:“嗯,盟主是以己度人,一片好心,所以自以为是。你是什么?”
          郁清歌一怔,然后咬了咬牙,坦诚道:“我也自以为是。我以为这个台阶由我来递,少侠兴许会更动容一点。”
          南宫终于明白过来,忍不住插话道:“所以你是另辟蹊径,既然寻不得我爹认同,索性去争一争人家丈夫的认同么?”
          郁清歌听见这话,咬了咬唇,将眼一闭,用力说道:“对!怎样?她丈夫是天底下最熟悉她的人,除了他,还有谁的承认能盖过南宫冕去?如果你从小被人当作赝品,难道不会想看看真品是什么样么?
          “我打小便晓得自己生得好看,可从十一二岁起,就有人说我像她。我自然也是听着她名字长大的,小时候被这么众星捧月地夸赞,总是满心欢喜——谁不想长得像风华绝代的第一美人呢?
          “可后来我渐渐大了,自以为越来越好看,可没见过她的人虽对我赞不绝口,见过她的人只要见了我,却总是忍不住叹息。他们说可惜我眉毛淡得不如她,下巴尖得不如她,眼睛里的神采也不如她……总而言之,不像她的地方都不如她。
          “我看着镜子,每每觉得不服气:她难不成真就好看成那样?我究竟哪里不如她了?!”她终于苦笑起来,“可还没等我找到去玉蟾宫拜见的机会,她就已经撒手人寰了。我这辈子再也不能知晓她究竟是什么样子,就连将她的名号取而代之,也总是不能做到。”
          说到这里,郁清歌终于忍不住了,猛地将脸庞凑近了些:“少侠平心而论,令正真有那么美么?哪怕年华老去、病容憔悴,也依旧比我美上十倍?”
          虹猫依言,仰头看她。流动的灯火绚丽斑斓,映照着少女一生之中最鼎盛的容颜。


          IP属地:广东38楼2023-04-01 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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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忽然笑了,轻声说:“她病到后来,手腕瘦得像竹子,整个人比云彩织成的絮还要轻。”
            郁清歌原以为凭他深情厚谊,必定将蓝兔夸得天上有人间无,不意却听到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不由得困惑极了。她本已偃旗息鼓,此时却忽然又生出一点妄念来,鼓起勇气道:“那……那我比她如何?”
            “若她在这里,大抵会好好生生地告诉你,谁也不是赝品,每个人的美都独一无二,无须作比。可惜你遇到的是我。”虹猫平静地望着她,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他说:“你如何同她相比?世上人千千万万,又有谁能同她相比?”
            郁清歌走后,藏身墙角的新任盟主朝他们躬身拱手,满面愧色,终于也缓步离开。
            老盟主下葬的前夜,虹猫和南宫在街头痛饮,直喝到午夜时分。
            仲春时节,晚风扑怀,南宫几次三番想问虹猫往后的打算,终究没能问出口去;到最后,反而是虹猫先看穿了他的心思,主动说自己下山之前,已和玉蟾宫辞别。
            他声音含糊,情绪却还算稳定,说下一代冰魄剑已初成,往后又有疏影悉心栽培,他没什么不放心的,如今也该出去走走,替长虹剑找一找传人了。
            南宫见他如此,再不似三年前自暴自弃,要死不活,心头微微一定。两人将残酒饮尽,正当南宫想架他回去时,不远处来了个走街串巷的匠人,货担上插满了各式各样刚浇好的糖画。
            见了他俩,那匠人顺口招呼道:“两位客官,要糖画不要?十二生肖,应有尽有嘞!”
            南宫摆了摆手,正要说自己不要,谁知虹猫下意识招了招手,脱口说道:“一只糖兔子。”匠人兴高采烈,递了根糖兔子过去,不料这两鬓花白的男人接过之后,又多问了句:“”十二生肖没有的做不做?能不能再灌一只糖橘猫啊?”
            “好嘞!”匠人高高兴兴地应了,埋头浇起糖浆,然后猛然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好像不知什么时候,他也依稀在附近听过同样的招呼。只是当时说话的好像是一对小夫妻,妻子缠着自己问东问西,丈夫则满面笑意,远比眼前这男人要年轻得多。
            匠人举起热气腾腾刚灌好的糖猫,忍不住眯起眼睛打量眼前这个将两根糖人缓缓举到灯下的男人。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越看越觉得这人眼熟,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
            他收了银钱,挑起担子往前走,走到街角时侧头一看,竟然发现方才买糖人的男人不知怎么,忽然蹲在地上,抱着膝盖痛哭起来。


            IP属地:广东39楼2023-04-01 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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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
              那是蓝兔葬仪之后,南宫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虹猫的眼泪。
              此后山长水阔,江湖再未相逢。
              除去几封零星来信之外,一直到这一年过完清明,南宫才再一次听闻虹猫的消息。
              至此,离天门山那场举世哀悼的葬仪已足足过去七年。
              这年春深,太湖上有水匪肆虐。盟主府自中原出发,七剑则远在湘西,一时之间,皆是鞭长莫及。紧要关头,有过路的游侠仗义出手,潜入寨中,竟以一己之力拖到了援兵赶来。那日替盟主府打头的正是欢欢,他匆忙间一眼望去,总觉得飘然远去的那两位游侠当中,有一人身形格外熟悉,恍若故人来。
              他回去一说,大伙儿都猜想这人是几年来踪迹杳然的虹猫。只是和他一道那人却是谁?难不成他这几年踏破铁鞋,终于觅得了一位中意的传人?
              几剑七嘴八舌,始终不能定论。
              光阴路漫漫,谁也不知道何时才有下一次重逢。可南宫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会在别人那里闻说这场太湖水战的后续,也闻说他虹兄的消息。
              这天傍晚,安阳城千篇一律的大会散场后,有人叫住了昏昏欲睡的南宫陌年。南宫吓了一跳,回头定睛一看,来人却是隔壁世家的掌门关鹤吟。此人年轻时和自己一般荒唐,也是流云阁的常客,两人常结伴出去喝酒;后来他双亲故去,接掌门派,娶妻生子,人也稳重不少,倒是许久未曾谋面叙旧了。
              近年来他门中人才济济,他本人也颇得盟主府器重,南宫本以为他找自己是为江湖事;不想几杯酒下肚,关鹤吟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南宫兄可还记得,愚兄家中有个妹子?”


              IP属地:广东40楼2023-04-01 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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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话问得无端,南宫也就答得茫然:“记得,怎么?”他仔细回想,心说那小姑娘不是叫关莺语么?去年他们夫妇俩还派了人去她及笄礼上道贺呢,人不记得也罢了,送出去的贺礼哪能忘了?
                “阿莺自幼聪颖,又是和我一母同胞的幼妹,难免娇惯了些,纵出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去年及笄之后,她执意要去闯荡江湖,半路上将我派去的护卫甩了个干净。阿莺打小习剑,对付一般的毛贼倒也绰绰有余,我也就随她去了;谁知几个月前,她竟胆大包天,乔装打扮,混进了太湖的水匪之中。”
                南宫听到这里,脑子里一个激灵,立刻闪过些什么:“难道……?”
                关鹤吟轻轻叹了口气:“我那妹子不知天高地厚,见太湖两岸的村子都被洗劫一空,义愤填膺,又仗着自己水性精熟,就这么混了进去。若非机缘巧合,叫她在登船那天傍晚误打误撞,救下一个眼歪嘴斜的渔夫,多半不等援兵赶到,就早被那些水匪扔进太湖里喂鱼了。”
                南宫喃喃道:“这个渔夫,是我虹兄?”
                关鹤吟缓缓点头:“正是当日路过太湖、乔装打扮的七剑之首。”
                南宫心里微微一惊:“然后呢?”
                关鹤吟苦笑道:“我那妹子年幼天真,不知他是七剑之首,只道他也是路见不平的江湖中人,还大言不惭地夸下海口,让他不用担心,一切有她把控。两人一道在匪寨里卧底七日,援兵在望之际却终于暴露了行藏。自来内奸,人人喊打,那匪首哪里忍得?一把夺过她剑,反手便往她头上砍落。”
                “紧要关头,是虹兄救了她?”南宫喃喃。
                关鹤吟沉默了一下:“阿莺说,她这辈子也忘不了那道绯红的剑光,和巨浪劈开之际那个踏水而来的身影。那时候她才晓得,原来他就是虹猫,那位二十几年前就名扬天下的七剑之首,当世最伟大的英雄。”
                南宫心头五味杂陈:“然后呢?”
                关鹤吟沉默了一下,低声道:“还能怎么样呢?无非是一颗芳心,就此遗落。”
                南宫心脏猛地往下一坠,喃喃道:“是啊,十六岁的少女爱上英雄,本来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何况这英雄名字如雷贯耳,故事人人传颂,不但与她同舟患难,还在最危急的关头神兵天降,将她庇于身后。
                何况这英雄如传说中那般英勇而无畏,又比传说中还要痴情和孤独。
                “说来也巧,阿莺和贵派还有些渊源。她虽不如郁姑娘美名动天下,却比郁姑娘多些机缘。”关鹤吟说到这里,从袖中取出一卷短轴,在酒桌上缓缓展开,“去岁游历江湖时,她曾有幸在荆州见过令尊一面,得了令尊一幅丹青。”
                南宫心头一震,情不自禁探头去看,然后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画上是个极为水秀的少女,杏眼琼鼻,穿一袭利落的青蓝短打,提一柄三尺长剑,英姿飒爽,神采飞扬。容貌并不如何相像,可她眉宇间的神采竟然无端端让南宫想起了青葱年纪的蓝兔。


                IP属地:广东41楼2023-04-01 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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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必他那眼高于顶的父亲也正是惊异于这一点神似,这才挥毫落笔,将这一幅肖像拱手相赠。
                  南宫盯着短轴,出神了好半晌,这才问:“你就没劝过她?”
                  “自然劝过。我赶到太湖的时候,阿莺刚与那位七剑之首分别不久,说起他眼睛里全是光彩。我瞧出端倪,忍不住问她:长虹冰魄的佳话天下皆知,你难道不曾有所耳闻?她说岂止是有所耳闻?哪怕不在江湖呢,上至古稀,下到垂髫,街头巷陌谁没听过两句?
                  “我说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要掺和其中?所谓佳话,自然须得从一而终,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家,来日尚有大好年华,难不成就找不到第二个心仪的英雄,非要上赶着去做别人的续弦么?”说到这里,关鹤吟急促地停顿了一下,这才苦笑道,“南宫兄,你知道她怎么回答我吗?”
                  南宫不知怎的,下意识心头一沉,摇了摇头。
                  “她反问我说,佳话里会说他每天夜里关节疼得睡不着觉,整宿整宿地睁着眼睛么?佳话里会说他旧伤发作的时候,身边连一个帮忙递水的人都没有么?人皆颂扬佳话,可曾想过佳话之外,落单的那个人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他也不过四十出头,来日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从前那二十年当然重如泰山,可往后还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难道只能形影相吊,永远自苦么?”关鹤吟说着说着,脸上竟然显露出两分凄清来,“那天夜里,阿莺拉着我的胳膊,哭着问我说,‘哥哥,七年了,还不够么?便是好端端的夫妻,历经七年、初心不改也不易了,何况一生一死,阴阳相隔?诗里那些写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写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写梧桐半死清霜后的,写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字字句句,情深似海,青史长留;可有哪一个是妻子死后孤身七年还未续娶的?非得要他孤孤单单地苦熬后半辈子,才配叫做佳话吗?这么多年了,无论如何也该够了。’”
                  南宫心头剧震,一时为漂泊在外的虹猫揪心,一时却又为关莺语话中的关切所震惊:原来这一场心动并不仅仅是少女对所向披靡的英雄的倾慕,这个勇敢又善良的姑娘竟然真的窥见了英雄背后一瞬的软弱和他偶尔怅然若失的眉间。
                  他心惊胆战,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这才问:“再然后呢?”


                  IP属地:广东42楼2023-04-01 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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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见阿莺实在执迷,无论如何也不肯醒悟,就问她说,哪怕他一生都不能忘记玉蟾宫主,你也不在乎么?天底下有的是比你更像他亡妻的姑娘,可那位相貌跟玉蟾宫主足有六分相似的郁清歌姑娘一曲《有狐》唱罢,只换来他勃然大怒——难道你不曾听说么?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阿莺听我说完,竟然摇了摇头。她告诉我说,她从未想过要模仿他亡故的爱人,也从未想过要与玉蟾宫主相较。她并不企盼替代蓝兔,亦或是让虹猫忘记蓝兔,她只是想试一试,能不能叫他余生不那么孤单。
                    “年少第一次心动,往往最是炽烈,何况她这一片芳心寄予的,的的的确确是天底下最好的英雄。虽然这英雄年华渐老,风霜披身,可那天夜里我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满江湖还有谁配同他相较,能引阿莺回头。我就只有这一个妹子,亲手纵出了她这副倔强的脾气,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呢?
                    “我思前想后,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我问她说,你喜欢他,喜欢到什么程度?
                    “她只答了我四个字——万山无阻。我再也拿她没有办法,只好以一个男人的眼光,推心置腹地告诉她说,其实真要论起来,比起那位容貌肖似玉蟾宫主的郁姑娘,她要有机会得多。”
                    这位关姑娘聪慧率性,勇敢真诚,听来也算性情中人,可南宫作为蓝兔从前的旧识,难免下意识对她生出些抗拒来。他想起从前酒窖里那些十里飘香的瑶光,心说自己果然是个自私的人,总归是不乐意看到今春替旧年,新人换故人。他心头复杂,呆呆问了句:“怎么说?”
                    “人这一辈子,为之心动的往往都是同一种人。那位美名远扬的郁姑娘只占得形似,皮囊色相而已,自然无法打动七剑之首,哪怕真令他一时恍惚,也不过一味相似,永远只是一个影子;可就连紫云剑主在阿莺及笄宴上见了她,也露出异样的神色来,宴后还特意留下和她说了几句话,又额外送了她一枚好玉——那时我只当她俩投缘,后来才知缘由在此。
                    “关某从前不曾有拜谒玉蟾宫主的机缘,可我想,既然令尊和紫云剑主都对阿莺另眼相待,以她性情脾气,至少不至于惹虹猫厌烦。何况虹猫大侠剑术通神,及冠之后何曾再有过弱势于人的时候,可偏偏两人相识时阴差阳错,也是从阿莺先出手救他起始;至于后来,更有同舟患难,并肩联手,默契无间,想来总该有些缘分。


                    IP属地:广东43楼2023-04-01 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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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宫兄也是男人,自然明白一个男人这辈子最放不下的,多半是想要得到、却从未得到的,和还没珍惜、却偏偏失去的。戛然而止才是最大的遗憾,可玉蟾宫主并非极盛之年猝然离世,也非危难关头陨落沙场,他们少年结发,彼此珍而重之地相守过十二载春秋,一起经历了所有能经历的,也在最后好好道过了别。死生有命,终究是人力不可违抗之事,虹猫大侠从前遍求药石,殚精竭虑,做过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努力,心中不应再留下什么寝食难安的遗憾,或是永远迈不过去的坎了。
                      “南宫兄自己早前娶了妻子,听说连青光剑主前两年也收了徒儿吧?虹猫大侠膝下犹空,不曾有过亲生骨肉,生死之交的挚友们也都各自成家,各有牵绊;甚至就连江湖这些年来也太平无事,无须他再鞠躬尽瘁,来回为天下操心……海晏河清当然是好事,可我也忍不住想,或许阿莺说得也没错:世人反复颂扬他情深一片,究竟是真想成全他的痴心,还是寄望于他来成全自己心目中一直向往的、从一而终的佳话呢?”
                      南宫听到这里,居然被问住了,心里针扎一般难受:爱人辞世之后,终于也到了英雄迟暮的时候。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痛惜的事呢?老友们当然永远对他敞开家门,可那终究都不是他自己的家了。
                      好像除了长虹冰魄的佳话之外,他在哪里都无处安放,所以只能四处辗转,四海飘零。
                      没等南宫想完,却听关鹤吟长叹一声,说:“倘若他身边还有什么可慰余生,我绑也将阿莺绑来,再不许她乱生妄念。可偏偏他孑然一身,既无儿女寄托思念,也无其他要务牵绊。所以那时候我想,也并非绝不可能。”
                      南宫越听越觉得舌尖发苦,终于忍不住仰脖,将盏中酒一饮而尽。他埋着脑袋给彼此都满上一杯,这才犹豫着抬起头来,凝视关鹤吟的眼睛:“所以,你教你妹子做了什么?”


                      IP属地:广东44楼2023-04-01 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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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鹤吟沉默了须臾:“我跟她说,光阴永远是这世上最珍贵的良药,对往事也好,对新生也罢,全都一视同仁。如果她实在想试试的话,那么不妨先找到他,常常出现在他左近,然后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再让这些日子同他有所交集。
                        “我那时候想,长虹剑主行踪无定,哪里是那么容易找到的?遇上一回已是幸运,怎么还能让她遇上第二回?”他苦笑道,“何况都是过来人,阿莺虽然不曾同他提起,可那些情意终究难以遮掩,年长些的稍加留心,自能察觉。我以为虹猫大侠若真对她无心,自然会想法子避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如果真不想再同阿莺纠缠,避而不见也就是了,正好一切休提,我教的那些也就用不上了。
                        “可谁曾想,还真让她找到了。太湖那伙水匪虽然武功平平,可毕竟人数众多,训练有素;虹猫在太湖一战中受了些轻伤,加之在水中潜伏数日,多年前在滦平落下的旧疾发作,腿脚有些不便,索性就近在太湖边找了处院子养伤。
                        “他显然没有回避谁的打算,所以阿莺没费多少功夫就打听到了他的踪迹,顺利得仿佛连命运都站在她那一边。我没法子,只好给了阿莺两套剑法,供她这些日子研习,她则自己出面赁下了院子,住在虹猫隔壁。
                        “搬进去之前,我告诉她说,不必对他表露什么行藏,只要做好自己便是了。等他逐渐习惯了有你的日子,再找一天突然消失;如果到时候他怅然若失,总忍不住想起你,亦或是想要彻底躲开你,那么就是心里有你了。”
                        南宫本来想问“为什么彻底躲开也不成”,细细咂摸了一道才反应过来:起初的避嫌或许还可算作自持,可往后所有的逃避和躲闪,本身就是心动的开始了。
                        一份需要逃避的感情,如何不是心动呢?
                        他呆呆道:“然后呢?”


                        IP属地:广东45楼2023-04-01 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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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早该明白,我这个傻妹子天生就不是精于算计的脾气,如何肯乖乖听我的话呢?第一天住下,她便抱着从故乡千里迢迢带去的茭白和莲藕,高高兴兴地敲开了隔壁的门。她搬出救命之恩来谢,大大方方地请他收下,虹猫虽然惊讶,见她执意,也就谢过收了。谁曾想第二天,夜里下起了大雨,阿莺起身关窗,却意外听见了隔壁杯盏碎裂的声音。
                          “虹猫什么也没告诉过她,可他们在船上也遭遇过同样的事情,阿莺立刻明白他是旧伤发作,右臂伤痛难支,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还是和在船上一样,强忍着不肯用镇痛的药。她听见动静,心急如焚,哪里还想得起我那些头头是道的教导,抱着一兜麻沸散便想强闯进门,谁知却听见他在门背开口,说请她不必插手,剑客需要能拿稳剑的右手。
                          “他吐字极清晰,只有尾音微微发颤,终于泄露了些痛苦。阿莺从前以为他是怕水匪突袭,这才不敢用麻沸散镇痛,没想到背后竟有这样的缘由。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虽然心痛如绞,却咬紧牙关,含泪点了点头。后来她不再敲门,也不再出声,只默默在门外守了他半宿,又等雨停之后,在门外放了一壶热腾腾的蜂蜜水。
                          “第二日我去看她,听说此事,大惑不解,追问她究竟怎么想。可她想了半天才跟我说,她没有别的念头,只是她也自幼学剑,如果换作是她,也会宁肯忍受疼痛加身,换那只提剑的右手。”
                          南宫听她说的这话竟然似曾相识,和虹猫从前跟欢欢讲过的雨夜往事极为相似,心头一颤,竟然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低声问:“再然后呢?”
                          “再然后,她便真的住了下去。每日早起习剑,偶然遇到不懂的难题,也会向虹猫讨教;有时做了好吃的菜,也送去请他尝鲜;出门在外的时候,也常顺道替他捎两帖膏药回来。他有时拒绝,偶尔应允,还食盒的时候也会回赠她一篮蔬果。她恪守分寸,他也安之若素,两个人就这么比邻而居,在太湖边的小院里住了整整一个月。”
                          南宫听到这里,脑海中一个激灵,忽然记起他虹兄在上一封来信里说起,他路过西南,遇到从前蜜月遇到过的那个丧妻多年不肯续弦的男人,得知那人去年娶了新的妻子。南宫仔细回想,然而信里的语气不知悲喜,只是慨叹。
                          南宫一颗心骤然提了起来,紧张地看着关鹤吟,谁知关鹤吟察觉到他的视线,居然苦笑起来。


                          IP属地:广东46楼2023-04-01 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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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端起面前杯盏,一饮而尽,这才道:“南宫兄是不是以为,我的计策要成功了?他既然没有将阿莺拒于千里之外,放任自己同她朝夕相处,那么等她突然消失,难道他就不会觉得缺少了什么?就算那是习惯使然,终究她也如愿成为了他的习惯,再不是他这一路上的过客了。
                            “我觉得终于是时候了,于是让阿莺先行离开,然后以她兄长的身份敲开了隔壁的院门,告诉他说阿莺有事要回家了,不知能否请他帮忙搬家。我自然是想趁机观察他的反应,不想他果然肯来帮忙,也果然问起了阿莺,可语气平常之极,显然只是随口一提,绝无探寻之意。
                            “此后整整三天,我提起阿莺时他毫不躲闪,赞扬她学剑的天资不赖,也赞扬我平日里教妹有方,那些话里莫说关怀,就连好奇也寥寥无几。
                            “她在时,他既不疏远,也不亲近;她不在时,他更不寻找,也不怀念,就好像阿莺的靠近和离开对于他来说,只是头顶一朵云的聚散,或许能引他抬头一顾,但丝毫不能让他挂怀。任她水下波澜万丈,他却依旧去留无意,好好生生地养伤,好好生生地过自己的日子——也是,一朵云彩的来去,又能叫人如何挂怀呢?
                            “他的伤也快好了,留在太湖边的日子注定不会久长,到那时谁还能找到他?我想破头也摸不清他究竟是什么心思,又不忍心看阿莺失魂落魄,索性咬了咬牙,做了一回彻底的恶人。”
                            南宫一惊:“难道?”
                            关鹤吟点了点头,苦笑道:“我叫门人假扮成流窜出逃的太湖水匪,绑架了阿莺,又传信给虹猫,赌他会不会来救她。虹猫侠义为怀,果真赶到崖边,救下了阿莺,也终于给了她将一切心意和盘托出的机会。
                            “讲到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他,我已经知道你不喜欢我了,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我还不够好,还是你始终在逃避自己的心呢?
                            “他愣了愣,终于笑了。我为了藏匿行踪,特地挑了个有千尺流瀑的断崖,好叫自己的呼吸声不那么容易被察觉;那天傍晚,我借着瀑布的遮掩,眼睁睁看着虹猫含着一种堪称慈爱的笑容,告诉阿莺说:关姑娘,你是个好孩子。
                            “我这一生从没听过有谁这么拒绝喜欢自己的姑娘,当场愣住了。阿莺也愣住了,茫然地望着他,发现他脸上仍挂着一丝缅怀的笑意,声音里却充满了叹息:‘令兄说我曾竭尽全力,所以不该再有遗憾。可我怎么会没有遗憾呢?’


                            IP属地:广东47楼2023-04-01 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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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路上,每每遇上春风梅雨,碰见弦月冬雪,看到五颜六色的糖人和孩子们赤足踩出来的一地涟漪,我下意识回过头,想喊她一起看的时候,才会反应过来她已经不在我身边,甚至不在这个世上了。珍惜过在一起的每一天,那又怎么样呢?没能和她一起老去,这桩事本来就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啊。’
                              “‘何须逃避自己的心呢?我的心和笑春风一样,始终和她的梧桐生长在一起啊。’
                              ——如它们亭亭如盖,永不分离。
                              “‘前些年她刚去的时候,我生了场大病,自暴自弃了好一阵子。病好之后,我在家里翻来覆去地难过,总觉得到处都是她的影子。武人粗苯,写不出什么精妙句子,可诗里说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说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大抵就是这样的心情吧?
                              “那时候我旧疾并不怎么发作,可每一天都难过得很。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光阴似箭,日子一去不回;可她离开之后,我只觉得每时每刻都煎熬,不管做什么,日子都像卡住了一般,无论如何也熬不过去。’
                              “‘后来,虽然也打定主意要下山去找传人,可在安阳听到那支《有狐》的时候,我气冲上脑,一时间差点遏不住满心的悲怒,席间再也待不下去,只想出去找个地方,一醉方休。直到第二天,我离开安阳城的时候,忽然发现忘了带她从前送我的剑穗,于是中途折返,又回了一趟玉蟾宫。’
                              “‘在归鸿居睡的最后一晚,我梦见了她——那是我这三年里头一回真正梦见她。从前的梦总是浑浑噩噩,连她的脸也模糊不清,来来去去,全是闲人。如今她终于肯托梦来看我了,我在梦里喜极而泣,想大声喊她的名字,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
                              “‘我一个劲跟在她身后,许久才发觉她在梦里年华老去,满头白发苍苍,可手脚还很灵活,正在星回节上踏着节拍,绕着篝火跳舞。’
                              “‘我还是没能在梦里同她说上话,醒来之后呆了很久,终于大彻大悟。我晓得她不希望我虚掷每一分光阴,把活着的日子都用来等死,所以心甘情愿地下了山,重走这一趟长路。这几年我腿脚不如从前,身子骨自然也不如从前,旧伤和风湿都常常发作,可心里却畅快了许多——这一路上山河万象,哪里没有她的影子?’


                              IP属地:广东48楼2023-04-01 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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