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公三十一年:纪澄舟x姜祝瞻
纪澄舟
象牙寒凉,炭火滚烫,烧得沿边如一簇雪中盛放的梅花。车轱辘慢腾腾地碾过被新雨冲刷得软绵的淤泥,盖上两行清晰的车辙印。纪澄舟闭目坐在车帐中,任凭故国的景象倒退,笔挺的,像一尊精心雕刻的木雕,无情无欲,无悲无喜。
“约莫再两时辰,就过纪郑边界了。”
驾车的奴仆小声地提醒,生怕扰了车内人的休憩。
再小的诸侯也是诸侯,再落魄的公子也是公子,与他们这些连奴契都赎不出的贱皮囊,是决然不同的。
纪澄舟轻声,面容冷峻。
“嗯,到了新郑,你便自寻自在吧。届时,我会亲去府衙,消了你的奴籍。”
他双眼徐徐睁开,定定望向前方,仿佛能透过沉重的车帘,看见六百里敌郑疆土,如枷锁,如囚笼,试图困住他和幼妹的一生,这样就不会碍着新后的眼,挡了旁人的道。
何必再拖累一个可怜人?
纪澄舟冷冷一笑,故人西去,山河变色,他已认不得故土的真面目,更别提留念。所以这枷锁囚笼于他而言,或许,是另外一番机遇,未必需要自怨自艾,如了知情人的愿,从此浸没尘埃里。
他外披的细桑衣随着马车的颠簸,跌落一角,露出里头一点暗黄。暗黄的鞋袜,暗黄的内衬,暗黄的里衣,粗糙地磨砺着他本就羸弱的体肤,甚至有过敏的迹象,细碎的血点子爬满了手腕。
纪澄舟在服丧。
为连灵位都被剥夺的母后与长兄。
他在君父的大婚之期,偷偷的,为枉死的母兄服丧。
他问,很轻,尽量不冷冽,哪怕心口散着密密麻麻的疼,似百蚁啃噬,一日旧仇不销,一日提醒着他,你是立了粉身碎骨的誓言的,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母后、长兄,乃至于南氏一族七十余口,都围在你的左右,夜夜入梦,睁大了眼,看着你。
永无宁日。
“玉龟,你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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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祝瞻
此时不过一身素服,发上也无有一点簪戴,只是静静地坐在车轿之内。从帘外透出的阵阵风声、故土景致亦引不起姜祝瞻的半分兴致,甚而并不忍再回望一眼,此时脑中回想皆是当日母亲与兄长自裁时的模样,彼时的自家泪眼朦胧、悲戚万分,而今却只觉眼角干涩发疼——连日之后,已经再流不出一滴泪了。
刻下安静无言的状态被纪澄舟的一句询问打破,姜祝瞻下意识攥了攥指节,抬眼看他时才流露出一点神采,但没有立刻接话,几息后才提了提唇角,却显见地只是为了不教眼前人担忧罢了,开口时却是掩饰不下的落寞、无奈,却没有犹疑停顿地摇了摇头:“我若怕,还有何颜面对得起母后和哥哥、对得起南氏族人。”
说罢目光下移,落至他腕上,继而轻轻探手过去,虽不忍触摸,但愁色却掩饰不下:“……真的不妨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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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澄舟
火热的痒,比刺骨疼痛后不辨滋味的麻木,要好得多。至少有这一层知觉,他还姑且能把自己当个人,而不是什么复仇的利器——除了隐藏锋芒与亮剑出鞘,再没旁的价值与情绪。纪澄舟不知是冷嘲,亦或宽慰,他微微上扬的笑,远不及上弦月一分的弧度。
原来痛久了,真的会习惯。
只有更新鲜的刺激,才能激发一点为人的冲动。
他望向姜祝瞻。
“你可以怕,可以喊,可以放肆……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从今以后,飞鸟翱翔九天,母国拴不住你,郑也不能。”
暖炉烧得“噼啪”,炭火肆虐火舌。他在寂静旷野上孤车独往,希望有她相伴,又害怕与她同行。他怕这一路烹油的烈火烧到她,无眼的刀光伤到她,沉默的暗夜吞噬她。他也怕她终有一日会离他而去,从此偌大沸腾的天地,只剩他孤身一人,禹禹独行。
于是,纪澄舟用被炙热捂暖的手掌,安慰地覆盖在她指尖,轻握,试图祛除她的担忧与寒凉。他眼底的沉郁是一汪极深的潭水,勉强倒映身前澄澈的星辰。
“我会努力继承长兄之志,让你浮游山水,有枝可依。”
“玉龟,从前美好,可惜,什么都变了。”
“但望,你能不变。”
他将炉火搁置一边,挑开车门敞帘,风声越过马夫半张背影,与他的视线交汇,再一同投向远方绵长的边境线。
“你看,那就是郑,远不同于母国的郑。”
“世人历椿萱丧,服期三年,而我们,只有这车马偷来的数月。”
“但也很好。”他笑,像是真的在憧憬,“郑人雅量,宴饱乐足,去了那儿,你会见到许多有趣的人,经历更多难忘的事。”
“快乐有很多种,旧事早晚会被岁月磨平,你不用背负重任而活,即便母后长兄泉下有知,族中耆老泉下有知,也会为你重获新生与美妙而高兴。”
最后一句,随着跌落的车帘,低得,零落晚风里。
“……我也会高兴。”
他们两人中,有一人被寂寥的黑夜与仇恨的狂澜吞没,就已很是足够。多一人,都不值得。
纪侯,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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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祝瞻
在听到“母国”这句时,目光反倒变得漠然,再启口时语调便冷下许多,甚而有几分不愿提起:“自然不能(困住我),至亲尚在、和睦温馨才可算是母国,如今……那里已不再值得我为之留恋了——于我而言,眼下只有同你在一处时,才会教我觉得,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盖因姜祝瞻从不是沉湎消极的性子,这厢小心地摩挲过纪澄舟的几寸肌肤,有几分揶揄道:“我自会好好的,但要说起来,他们应当更挂念你的身子,母、兄不在,终究还是由我来照顾着你罢!”
说罢才正色看向他,十分认真地将人看住:“我也知道你心中的抱负,因而也绝不会虚度光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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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澄舟
“你啊——”
他垂手,敲了下她的脑门,轻的,不及一羽的飘忽。
他满眼不知何谓的无可奈何,仿佛回到了过去,她仗着比他体健,便站在他身前,俯视他,一意要做阿姊,要他承认她是阿姊。
可这不是一声称呼,这是重如群山的压力,是肩负难舍的责任,是一生的捆缚,又或者,是自甘被囚的枷锁,尤其是现在,尤其是他们有着这样的过去。
帘幔随风摇落,如旧事落幕,深沉而凝重。
“好。”
他笑着应她。
“那就有劳女公子瞻了。”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