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
为什么!
为什么啊!
赤垕循第一次想到了死亡。
是他害死了阿娘,是他害得阿姊也没了阿娘,一切都是因为他……
这个皇位很好吗?值得阿娘用鲜血浇灌吗?
心口痛不欲生,身上却奇迹般恢复些许力气。
赤垕循搬到白灰涂墙之屋守孝,哀不自止,日夜号泣,终于激怒了父亲。
父亲传他入宫。
这一去或许就是永别。
四个月的孩子没有多大,但是赤垕循太瘦了,肚子尤为凸出,好像嵌在身上。他吃力地弯下身子穿好靴子,一点点整理宽大的绔褶,戴正帽子,系上韦带后他撑住墙面,微微弯腰,手覆上小腹。
软软的,小小一团。
手掌突然被碰了一下,像一尾小鱼跃出水面,对掌心轻轻一吻。
赤垕循惊讶地看向肚子。
这是胎动吗?
漫长的苦旅没有消磨他的生命力,反似埋在地里的草籽,在春天来临时冲破干涸板结的泥土。
好厉害的孩子。
赤垕循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笑容。
可笑着笑着,眼泪又点点落下。
可怜的孩子。
对不起……
赤垕循穿戴整齐后迈出房门,正要上马车,突然有人疾驰而来。
来人是郃阳公主,她跳下马,正要闯进东宫,看清赤垕循的脸后,急忙拉住他的袖子:“你要去哪?”
“主上诏我入宫。”赤垕循异常平静。
“你不能去!”奔波一路,郃阳公主有点累,她气喘吁吁,“主上正在气头上,他想,他想……”
后面的话,郃阳公主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只攥紧赤垕循的衣袖,不让他离开。
“我知道。”
赤垕循淡淡一笑:“我知道主上想做什么。儿女的命是爷娘给的,阿爷若想收回,便收回吧。”
郃阳公主瞪大眼睛:“你疯了吧!”似乎意识到没法劝走执拗的赤垕循,她唤起赤垕循的亲随:“李子汾!快把燕王带走,他疯了!”
“我没疯,你根本不知道,不知道阿娘是……”因我而死,这几个字徘徊在嘴边。
郃阳公主凝视赤垕循半晌,暖黄的夕阳映照,他的面庞一半安详,一半绝望。
一半生,一半死。
郃阳公主缓缓开口:“我是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我告诉你,阿娘绝对绝对不愿让你去死!你现在死了,在地下见到阿娘时,你打算说什么?你要阿娘再死一次吗?让她魂飞魄散吗?那你才是真的不孝了!”
郃阳公主扳过赤垕循的胳膊,仰头死死盯着他,低声吼道:“还是说,你要以身死陷君父于不义?!”
“是啊,小杖则受,大杖避之。”
“殿下不能去啊。”
围在身边的亲随们也纷纷劝诫。
忠、孝、仁、义……
每一个字都有千钧重,狠狠砸在心口,不得动弹。
赤垕循听着听着,突然崩溃大哭。
“我还能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啊!”
“我想死!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啊!”
这一哭,赤垕循好不容易积攒的力气又消散了。他踉跄几步,仰面倒下,亲随接住他,一起跌坐在地上。
郃阳公主俯下身:“好好活着,至少把孩子生下来吧,投胎一次不容易,好歹让他到世上走一遭……一年后你若还想寻死,便再说吧……”
郃阳公主使了个眼色,亲随拦腰抱起赤垕循,送他上车。郃阳公主扒着车门:“你先出去避避风头,等主上气消了,我便传信于你,到那时你再回来。”
赤垕循没有再做抵抗,他抱着肚子,蜷缩在座位上,不断抽噎。
马车缓缓驶动,驶出东宫,驶出皇宫,驶出代都……
“殿下去哪儿?去下官家里吗……”李子汾问。
“去晋阳。”
赤垕循喃喃道。
去晋阳。
去见吕阿姊。
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耳畔又响起阿娘的歌声。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
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
䟤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