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HyunKyu★小说★】[改编] 千里起解

贤重也笑了，捏捏奎钟的耳朵，说，“等着。” 
     奎钟看着他的背影，我只想这样看着他，什么也不要，原本是什么也没有的人，只有他，只有他。能不能一辈子这样看着他。奎钟的头目火热，耳中的声音翁翁响声一片，一句一句，一声一声响着的都是一些想喊出来的话，喉咙却如同被堵住了一般。 
     不一会儿，贤重拿着一杯奶茶走了过来。 
     贤重说：“就剩了两杯了，我跟那对小朋友打了个商量，人家让了一杯给我。” 
     奎钟说：“怎么就肯让给你了？” 
     贤重亲热地用肩膀靠一靠奎钟，“我跟他们说，我弟弟生了病，就想喝奶茶呢。” 
     奎钟笑。露出一侧尖尖的犬齿。 
     奎钟小心地接过茶来，孩子气地把手包在杯子上，很珍惜地喝一小口，又喝一小口，抬起头来对贤重笑笑，把杯子递到他嘴边。 
     贤重就着他的手也喝了一小口。 
     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一路到心里，象在心里冲开一条细长的路，贤重被烫得一个哆嗦。 
     奎钟笑了，回头抱着杯子继续小口地喝。 
     眼泪就那么无声地落了下来。 
     贤重把他的头揽进怀里。 
     奎钟搬着他的脖子。 
     听不见他的动静，只觉得他的肩膀在不停地抖。 
     贤重啊，他的青梅竹马的兄长，让他重拾幸福的爱人哪，他深厚绵长的爱意包容他，笼罩他，救赎了他的身体与灵魂，叫他怎么能放开他？怎么能放开他？ 
     贤重低声地说，“奎奎，奎奎，你听我说。我们，走了吧。” 
     奎钟吸吸鼻子说：“哪里有那么容易。你的公司，不要了吗？” 
     贤重说：“不要了。这些天我想得很清楚。什么都可以不要，就是不能不要你，奎奎。公司，我会把它盘给宁暖去做，她是一个很能干的女孩子。我们，走得远远的。总能找到一个立足的地方，我们，可以养活自己。以后的事，慢慢来，也许，终会有一天，家里的人，能够接受我们。那时候，我们再回到这里来。” 
     奎钟说，“那时也许我们都是老头子了。” 
     贤重说：“不会那么久的。奎奎，不会那么久。” 
     奎钟靠在贤重的肩上，“那时候，还会不会有这家‘爸爸’tea？” 
     贤重微笑，“会有的。我想它会一直在那里。” 
     奎钟也微笑起来。握了拳，在贤重额头上顶一顶说：“上去吧。出来得久了。” 
     贤重摇摇头，“我今晚不回去了。送你回去。” 


     奎钟说，“行了。不要火上浇油了。” 
     贤重站起来，把奎钟拉起来，“你在生病，我要还逃回去，自己都会踹自己一脚。” 
     奎钟的屋子，还和以前一样，衣服东一处西一处，与书本，杯子混在一处，但是屋子里并不脏，就象以前他说自己，乱而不脏。贤重看着周围满是奎钟的气息的物品，笑了。 
     这一夜，他们都没有怎么睡。 
     舍不得睡。 
     贤重一遍一遍地说：“奎奎，奎奎，闭上眼睡一会儿。我不走的。我保证。” 
     奎钟在黑暗里轻轻地笑，“我知道。这就睡了。” 
     早上，贤重迟迟不愿走，奎钟催了他好几次。 
     终于走了的时候，快十一点了。 
     那是一个薄阴的上午，空气里的湿气很大。 
     奎钟站在阳台上，看着他远去，衬衫的一角被风带起。 
     奎钟突然冲出门追了上去。 
     贤重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奎钟已经追到了跟前。停了步子，弯了腰，喘得说不出话来。 
     然后，他直起腰来，扑在贤重身上。冲得贤重一个趔趄。贤重反手抱住他，在无人的街角，两人紧紧地相拥。他们的头顶上，是初夏茂密的梧桐树影，斑斑驳驳。一只断了个湿了翅膀的粉蝶倐地飞起，片刻间，飞得远了。 
     奎钟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健康的，可以这样紧密而温暖地拥抱他的金贤重。 
     贤重没有去公司，他直接回了家。 
     一家子，全都在。 
     也许，从昨晚起，他们就一直聚在这里。 
     在等着贤重。 
     贤重进门的时候，他们转过头，神色各异地看着他。

奎钟说，“挂了吧。回头手机没电了。” 
     贤重说，“你忘了我有两部手机，还有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零钱包，摇一摇，让那叮叮的声响从电话里传过去，“忘了？” 
     奎钟说，“没忘，电话狂人。” 
     再挂掉的最后一刻，贤重说，“奎奎，”在那一刹那，他很想说，奎奎，你亲我一下。说出来变成：“奎奎，晚上怕要下雨，你关好窗再睡。” 
     那一头的奎钟，哧地笑了一声，有很轻的啵的一声传来，还有含着笑的话，“给你盖个章，金贤重。” 
     贤重走的时候，天开始下雨了。 
     豆大的雨点叭叭地打下来，很快湿了地面。 
     贤重抬头看看天，微笑着想，已经七月初了，今年好象是个凉夏呢。 
     这一次，金贤重第一次没有按时给奎钟打电话。 
     贤重是在回来的路上出事的。 
     一辆超载的货车对着他冲过来，直把他的小型的运货车掀翻了，压在下面。 
     车子是支离破碎了。 
     人救出来的时候，只有一口气。 
     是宁暖通知奎钟的。 
     奎钟有一瞬间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东西。 
     他定下心来仔仔细细地去辨别宁暖的一字一句，怎么回事，他想，这些字句单个儿听都是明白的，组合在一起怎么就让自己听不懂了呢？ 
     他伸出手，象是要在宁暖的肩上按下去，又悬在半空，对她说，“请慢一点说。请慢一点。” 
     他甚至对那女孩子微微笑起来，象是安慰她，你慢慢地说。 
     宁暖比奎钟更慌张，泪如雨下，一个劲儿地说，“如果我不接那单生意就好了， 不接就好了。” 
     奎钟打断她的话，“告诉我他在哪儿，他在哪儿？” 
     宁暖断断续续地说，“人现在在鼓楼医院抢救。” 
     奎钟转身要走，宁暖拉住他，“你…现在…不能去，他们一家人，全在。” 
     他们一家人，全在。 
     他生死未卜的爱人，他甚至不能去看他一眼。 
     奎钟低声地说，“那我不进去，我就要外面躲起来看着，行不行？你带我去好不好？” 
     宁暖看着他脸上浅浅的笑，瑟缩的，混乱的，薄脆得仿佛会应手而碎，应声而落。 
     宁暖说，“好。” 
     贤重还在抢救中，家里人，全等在手术室外。母亲已经站不起来了，依着女儿，半躺着。在中烦躁地踱来踱去。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有他们痛恨的人。 
     奎钟一直站在那里，没有椅子，他的腿软到无法站立，只好坐在地上，轻轻地用背磕着凉凉的墙面。 
     奎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这么平静，他只是觉得这一切都不象是真的，他昨天中午还和贤重通过电话，他还对他说，要他关好窗子再睡。也许，一切不过是一个荒唐的梦，或者，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奎钟低头看着自己紧紧握着的手，握得太紧，血流得不畅，手指尖是青白的，他慢慢放开拳，看那血色一点点回到指尖，看得很认真，很专注。 
     雨还在下个不停，今年的雨水真大。砰砰砰的，好象全打在空洞的脑子里。脑子里的雨声与窗外的雨声，响成一片。 
     贤重整整抢救了六个小时。 
     他被从手术房里推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贤重被送进了ICU。 
     奎钟看不见他，他被他的家人们围在中间，很快被推走，奇怪的是，奎钟听不到声音，那一幅画面无论是当时，还是很久以后想起来，都是无声的。 
     贤重没有醒来。 
     五天了。 
     陈向东是抢救贤重的主治大夫。留德回国的博士。年青的专家，拥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这一天早上，他接待了一个有些奇怪的访客。 
     那是一个极年青的男孩子，非常清秀，神情有些恍惚。言语却有礼有致，他问到那个名叫金贤重的病人的情况。 
     陈向东在不弄清来者的身份的时候，一般是不会轻易透露病人的情况的，这个男孩子听得他问是金贤重的什么人时，有一点点发愣，然后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不知为什么，那个淡淡的笑空很有力地打在陈向东的心头，居然让他破了例。 
     他告诉奎钟：人是救过来了。不过还没有知觉。还有，他，不可能站起来了。 
     他的脊椎受到了严重的伤害，高位截瘫几乎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只是，倒底严重到什么程度，要等他清醒以及一些外伤稍好一些才能做出判断。 
     那男孩很安静地听完他的叙述，道了谢，走了出去，没有忘记替他关好门。 
     宁暖忙完了手中的活儿，拉下公司的卷帘门。今天比较晚一点，很多琐碎的事，现在全部落到了她的身上。 
     转过身来的时候，她看见奎钟从灰蓝的夜色里走过来，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他的人，比影子更细瘦飘乎。 
     奎钟走近来说，“宁小姐，请你帮帮我。求求你，请你帮帮我。” 
     贤重的父母受不了打击，双双病倒了，母亲的病尤其严重，姐姐只好去照顾他们，在中要去处理交通事故的后续问题，配合交警大队进行责任的调查，还有关于赔款的问题，非常的繁琐。宁暖这几天一直帮着守夜。 
     宁暖点点头，“别急，别急，我帮你。” 
     那一天晚上，是奎钟隔了这些天，第一次见到贤重。 
     贤重安静地躺着，全身上下插满了管子，面上罩着氧气罩。一动也不动。微弱的灯光里，只见一个轮廊。 
     奎钟走过去，看着他，低声说，“你这个样子真难看，象科学怪人。” 
     他在他的床边坐下，把头小心地贴在他的手侧。 
     手很凉，贤重的手，一直那么暖，手心干躁有厚厚的茧子，大得象莆扇，只一只手便可罩住奎钟的头顶。 
     这么凉，奎钟有点不习惯，把那手慢慢地用双手包住，暖着他。 
     他可以摸着他很细微的脉搏。 
     奎钟说，“快起来，弗兰肯期坦。” 
     贤重不能回答他。 
     奎钟又说，“哥，你可别丢下我。”

从那天晚上起，轮到宁暖值夜时，奎钟都会去替她。 
     宁暖说，你别总睁着眼，也睡一会儿，啊？ 
     奎钟微笑着答应。可是他想，如果在他睡着那会儿，贤重醒过来了呢？他想他第一眼能够看见自己，听见自己跟他说话。 
     天渐渐地热了起来，晚上十分地闷，好在病房里有空调，为了便于检查，贤重的身上，几乎是裸着的，奎钟每一次都细细地替贤重盖好被子，遮得严严实实的，他轻轻地对他说，“你看，你别尴尬，除了医生没人看见你。给医生看看没什么的。还是，你会怕我看呢？” 
     贤重沉默无声。 
     后来，奎钟晚上终于能睡上一会儿了。实在太困，坐在那儿也睡得香。却感冒了，咳得厉害，胸口涩涩地痛，可是喉咙痒痒地没法控制地咳。 
     奎钟看着贤重的脸，黑暗把他的轮廊模糊柔和了，不象白天看起来那么瘦得吓人。奎钟说，“你看，我都感冒了，你还不起来，我不喝姜茶，你给我做柠檬可乐。” 
     奎钟会把电脑带来病床，这本本还金贤重送他的生日礼物，翻过来在底部，贤重用油性笔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小小的字，奎奎。奎钟想着，家里有许多东西上面都有这两个字，象上幼儿园时那样，贤重有着那一点天真的固执啊，奎钟想起来就要暗笑。 
     还象以前一样，贤重陪着他做活儿，他常做到很晚，只要有贤重在身边，即便他是无知觉的，奎钟依然觉得安心。 
     奎钟把手机上的闹钟开着，五点钟，宁暖会来替换他，勉得碰上贤重家里的人。 
     躲到后来，倒底还是撞见了他们家的人。 
     那天早上，闹钟响的时候，奎钟太困了，怎么也醒不来。 
     那乐声一遍一遍地在唱，是一首英文的儿歌。小孩子清脆的声音唱着有一点含糊的词句：Bring back, bring back, OH, bring back my Bonne to me, to me. Bring back, bring back, oh, bring back my Bonne to me. 
     奎钟惊醒的时候宁暖已经来了。宁暖说，“不着急，慢慢地醒，醒猛了会头晕。还早。他们不会过来的。” 
     奎钟有一点害涩地笑一下，拿了口杯去刷牙。 
     ICU里面没有盥洗室，只有一道玻璃门，隔出一间护士的工作间。许多看上去很复杂带着特有的冰冷感的仪器。 
     奎钟拿了东西往外起，迎面就碰上了在中。 
     那天，在中提早来的，因为等会还有事，他想早点来看看好早点去办事。 
     在中看见他，彼此都是一愣。 
     然后，在中抬起脚，对着奎钟就踹过来。 
     在中以前是武警。 
     奎钟连半声惊呼也没发出来，就倒了下去。 
     猝然的撞击之后，巨大的痛楚升上来，奎钟蜷缩着，好办天才喘过一口气。 
     在中说，“你还敢出现？你把他害成这样你还敢在我们面前出现？” 
     奎钟慢慢地跪蹲下来，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腹部被踢到的地方痛得象火烧，心头却一片清明的静。

可是他发现自己在这个男孩子明净哀伤的目光笼罩下，他不由自主地软化，不由自主地收起了声音里惯常的那一点冷谈。 
     有什么尖锐的东西闪电一样地在奎钟的心头横穿而过，那痛，太快，反而不甚鲜明。 
     贤重，他不可能站起来了么？他不能动了吗？奎钟看着洗手间墙上的雪白的瓷砖。N城夏天闷热潮湿，墙上隐隐一层水汽。奎钟觉得自己的心也蒙在那水汽当中。 
     贤重贤重，贤重有着多么美好的身体。奎钟是极爱贤重的身姿的。他宽宽的平平的肩膀，他腰部没有一丝赘肉，腹部有着结实却匀称毫不夸张的肌肉，修长紧绷的腿。还有那种在情爱中一贯保持着的呵护的姿势。尽管有着那样的过往，奎钟从骨子里对情事依然是羞涩的，他把这种爱小心翼翼地藏着收着。贤重啊，他的手曾经那么地有力，可以空手捏碎核桃，奎钟惊得目瞪口呆，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抱起来打转。奎钟说他是KINGKONG。贤重听着这个奇怪的发音，温厚的脸上露出一分呆愣与笨拙，惹得奎钟大笑。这双有力的手，又是多么地灵巧，会做电工活儿，会修下水道，会做饭，在雪白小巧玲珑的饺子上捏出美丽细密的花纹，会给他织毛衣和围巾，甚至，会用手提式的缝纫机给他缝好绽开的裤边。如今，这一切，都没有了吗？ 
     奎钟觉得有人拽着他，对他喊，呼吸，呼吸，用力。 
     陈向东把男孩拉到窗边，打开窗，喊，“呼吸，呼吸，快点，用力呼吸。” 
     奎钟缓过一口气来。竟然露出一个笑来，说，“金贤重原先可跟仪仗队员似的呢。”他的声音很低。陈向东问，什么？ 
     奎钟回过神来，说，对不起，谢谢您。 
     陈向东看着走出去的男孩儿，突然间就明白了他与那个躺在床上的年青人的关系。 
     他用心地看着他的背影。 
     奎钟回到ICU，坐在贤重床边。 
     房间里的冷气太足，奎钟的胳膊冷得很。他团着身子靠在贤重身侧，他唯一还有知觉的那知胳膊。 
     贤重是在那一天的夜里醒来的。 
     他动了一下他的那只手。只一下，奎钟便感觉到了。 
     他看见贤重微微睁开了眼睛。 
     贤重的头无法转动。却好象知道身边有人。 
     奎钟拉着他的右手。 
     那手突然地又动了一下。接着手指缓慢地在奎钟的手心里开始画来画去。 
     奎钟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是在画字。一笔一笔地，成了两个字，奎奎。 
     奎钟握着那只手，摸着掌心熟悉的茧子，也在那手心里画，是我，是我。 
     他把脸埋进那宽大的如今软软的手里，嘴贴上去，唔唔地说，是我是我是我。

贤重终于从ICU出来了。 
     他转入特护病房。 
     奎钟还是每天都到。 
     家人们也常来。 
     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偶尔，还有一两上亲戚朋友。 
     人来的时候，奎钟会在门外站一会儿，或是，站在病房的某一个小角落。 
     特护病房，条件很好，一间只住一位病人，有着独立的卫生间。 
     贤重无法转头，但是，他知道奎钟在。 
     奎钟总站在他视力所及的范围内。有时，他只能看到他一个衣角。但是他总是这样让他知道，他在。 
     家人来久座着，奎钟在外面呆一会儿，再进来，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低头做自己的事。 
     贤重人不能动，心里是清楚的。 
     他的奎奎啊，那个小事任性，大事妥协的奎奎，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无畏了呢？ 
     他明白他心里会有多尴尬，但是他还是坐在那里，没有人理他，他只一味地坐着。 
     小鸵鸟原本遇到危险或困难就会钻进沙里。 
     贤重，就是奎钟的那一片广茂温暖的沙子，每一粒沙都细幼圆润，一粒一粒，团结在一起，形成一个妥贴的保护的姿态。 
     可是如今，这片沙地受到了侵害，那小鸵鸟怎么办呢？他会仰起他细长的脖子和小小的头，张皇所措吧，他会想，怎么办怎么办啊？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办法也要有办法啊。 
     夜里无人的时候，奎钟会挨到贤重的身边。贤重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慢慢地画着字。 
     很累吧？ 
     奎钟说，累啊。你快点好，我就少累一点。 
     贤重画，好的。 
     贤重又画，来，躺下来一会儿。 
     奎钟说，不行啊。你现在象科学怪人，那么多管子。快好了吧。 
     贤重画，好。 
     陈向东告诉奎钟，贤重还要做两个小手术。 
     他告诉他那是什么样的手术。 
     奎钟愣了半天，他没有听懂。 
     陈向东耐心地向他解释。 
     贤重不能吃东西，因为高位截瘫伤到了吞咽的神经，于是要在胃部上面开管子，feeding tube，正常人吃东西的时候，会有一块小的肌肉覆盖气管，让食物顺利进入食管。因为咽喉部位的气管和食管还有口腔是一个丁字路口的，但是如果因为某种原因，这个反射失灵，那么食物会同时进入气管还有食管，常规的人这个时候会有自然反射 就是cough。但是如果神经损伤的话，就失去cough这个反射了。即便有东西进入，他们也没有感觉。异物进入气管后，会进入肺，会造成吸入性肺炎，对病人是很危险的。还有，必需在他的后腹部下放开管子，排泄废物。 
     奎钟听着，陈向东觉得，他的脸上，有一种决绝的认真。那种神情，很有力，陈向东觉得自己在这个男孩子的面前，总会被这种力量催逼着不自觉地露出一点原本的自己的东西来，他本来不必对他说明手术的情况的，但是他还是主动地说来。他常常看见这男孩站在走廊里，看着自己的手指，很专注。

奎钟走过去，搂搂女孩的肩。 
     女孩子反手抱住了他，拍拍他的背。 
     奎钟说，“天晚了，我送你回去。贤重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醒。” 
     宁暖想一想说，“算了，你跑来跑去的，不累吗？我今天就睡在这儿吧。陪陪你。” 
     奎钟微笑起来，“好。” 
     他们关了灯，宁暖睡了床，奎钟还靠在椅子上睡。 
     黑暗里，宁暖忽然说，“小奎，你也过来躺一会儿吧，来。这床够大了，咱们俩都苗条。来。” 
     奎钟听她叫他，小奎。听着这个称呼，几乎被他忘了的称呼，从心底里跑出来。 
     贤重总是叫他奎奎，以前他还被叫做圭，贤重家里人开始时叫他小金，后来，从不提他的名字。 
     只有许多年前，母亲叫他小奎。 
     小奎，你该练琴了。 
     小奎，把背挺起来好吗？ 
     小奎，你今天跟谁吃饭？ 
     奎钟走过去，在床上躺下。床不大，他的身子，跟宁暖的靠在一起，宁暖身上很暖。 
     奎钟想，他有多少年，没有跟一个女性如此的亲近了。她们柔软的胸膛，芳香的气息，久违了。这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孩，给他巨大的亲切感。 
     宁暖忽然伸手握一下他的手，说，“小奎，苦了你了。” 
     奎钟听她说，心里百味铺陈，却忽然地宁静了下来。 
     宁暖又慢慢地说，“别灰心，贤重，倒底还活着。对不对？你要是灰了心，他才是没指望了呢。” 
     奎钟说，“好的。我知道。谢谢你，小暖。” 
     宁暖说，“小奎，我好象比你大一点哦。不嫌弃的话，叫我一声姐吧。” 
     奎钟在黑暗里笑起来，“谢谢你，姐。” 
     那一晚，奎钟睡得特别好。 
     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他看见宁暖正在给贤重擦脸，贤重已经醒了。 
     他躺在那里没有动，仰视着宁暖。宁暖发现他醒了，转过脸对他笑。 
     奎钟想起来，除了贤重，他现在有一个姐姐了呢。 
     他所拥有的，依然很丰沛。他想。 
     奎钟起来，走到病床前，对宁暖说，“早。”又转过来，对贤重说，“早。” 
     过了一个星期，是家人说要把贤重搬去普通的病房。 
     奎钟说，不行。 
     这是他第一次在他们的面前发表意见。 
     在中出乎意料地没有动怒。然后说，“我也不愿。我们家人都不愿的。只是…你知不知道，贤重这次受伤花了多少钱？” 
     是，他知道。 
     对贤重父母兄姐这样的家境而言，那是一个可怕的天文数字。 
     奎钟说，“别搬好不好？费用，我来负担。” 
     奎钟回到病房，他发现，贤重的脸上有一种悲凉。不是凄楚，只是悲凉。 
     奎钟用手背蹭蹭他的脸，好象要把什么擦去似的。 
     然后他坐下来，接着做自己的事。 
     最近他接了好多的活儿。 
     贤重听着那脆脆的打字的声音，看着坐在床边的奎钟。 
     他穿着卡其色的短袖衬衫，里面有一件白色的圆领T恤。脸颊上可能有点痒，他歪过头，在肩膀上蹭一蹭。 
     他的奎奎啊，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坚强了呢？ 
     柔软如水珠，强悍如军队。 
     只是，奎奎，你可知道，再强悍的军队，也有战胜不了的事物。 
     比如，病魔。

贤重在一张空座位上坐下来，用头轻轻地磕着椅背，一下一下。

贤重在一张空座位上坐下来，用头轻轻地磕着椅背，一下一下。 
     晚上一点了，贤重在火车站的候车厅找了整整五个小时。

   贤重的脸刷地变了颜色。
      他们把奎钟赶走了么？他想。奎奎能去哪儿？他有哪里可以去？他去到哪里都会又是一个人了。
      他们赶走了他。他们想要自己恢复所谓正常的生活，但是没有了奎奎，他哪里还有正常的日子，好的日子，他真正想过的日子？
      贤重冲出家门，冲回自己的小屋去。他奢望着奎钟还在。
      但是他不在了，他只带了随身的一些衣物。
      还带走了他们小时候的照片。
      他说想去照些合照，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做这件事呢。
      贤重在一张空座位上坐下来，用头轻轻地磕着椅背，一下一下。
      晚上一点了，贤重在火车站的候车厅找了整整五个小时。
      他找不到奎钟，他只好回了家，他得回去歇歇脚，把事交待一下，然后，去找奎钟。贤重苦笑着想，奎奎这孩子，脚程可真好啊，也真是会躲人啊。可是，贤重想，会躲的人也躲不过铁了死要找到他的人啊。


贤重喜欢用剃须刀多过电动的，他总说自己的胡子长得快，用电动的剃不干净。 
     剃完以后，奎钟用温热的毛巾替他敷脸。 
     贤重看着奎钟。 
     奎钟慢慢地笑起来，伸手在贤重的脸颊上抚了一下，说，“新换的，松木味道的，喜不喜欢？” 
     贤重伸出他那只唯一可以动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奎钟细瘦的脖颈，因为突然这么瘦下来，转头之间，那里会浮出鲜明的青筋。手指底下，是奎钟温热的脉脉的心跳。 
     奎钟也看着他。 
     他们一直那么亲近，可是，真的很少这么近这么近，这么用心地看着对方，什么也不想，就只看着。 
     凑得那么近地看他，贤重深褐色的眼睛依然清澈明净，映着一个小小的奎钟。 
     这个从来就不是那么坚强的，却不得不坚强起来的孩子。 
     奎钟说，“累了，跟你一起睡一会儿好不好？” 
     贤重用右手拍一拍床。 
     奎钟小心地避开那些插在他身上的管子，在他身边慢慢地躺下来。 
     贤重的手握住他的，因为在水里泡得久了，奎钟的指尖有一点点起皱。 
     就这么在窄窄的床边儿上，奎钟居然睡得很沉，很多天没有睡得这么香了。 
     陈向东进了病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那个年青的男孩子，和躺在病床上不能动的年青男子头挨着头，两个人都睡着了。那个金奎钟，睡着了看起来好象更小一点，头发比他刚见到他时长了，落在额上，好象让他有些痒，他伸手挠一下。陈向东在国外多年，这样的关系，他看得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总觉得那是别人的私事，但是这一对，让他很在心。 
     晚上查完房以后，陈向东走出去想透一透气。N城的夏天，长得让人绝望，快十月了，还是维持着三十二度的高温，到了晚上也没有风。 
     医院一角小花园的长凳上，坐了一个人。靠着椅子背，好象很累的样子，背影单薄得象一抹烟。 
     陈向东走过去，看清那是奎钟，在他身边坐下来，问：“干嘛坐在这里喂蚊子？” 
     奎钟没有作声，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说，“今天我去鸡鸣寺了。陈医生你知道鸡鸣寺吧？” 
     陈向东说，“自然知道。我可是地道的N城人。” 
     他听见奎钟似乎轻轻笑了一下，“真的吗？他说，我以为您是北方人。您的口音没有一点儿N城腔呢。您知道吗？小时候，我和贤重的家就住那儿附近，常跑上去玩儿，那时候，那里刚重修过，殿堂里夏天凉快极了，全是新鲜的油漆味儿。 我说，原来菩萨都是木头做的，再涂上漆。是不是因为那时候说的话大不敬呢？今天我去拜菩萨，也不知临时抱佛脚有没有用？” 
     奎钟想起，真的是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去过寺里了，还记得那时候才十一二岁，好奇心重，偷偷跑到尼姑们住的院子门前，探头探脑的，被贤重一把揪出来拉着跑。 
     那么多年以后，佛像色泽依然鲜明，记忆中的味道早已消散，只有浓重的香火味儿。 
     但是莲台依旧澄净，佛祖依旧慈祥从容，端坐其上，俯视芸芸众生。 
     您可曾看透人的万千心事？ 
     您可能普渡人的重重苦厄？ 
     奎钟在佛前深深深深深深地拜下去。 
     他对佛说： 
     求你，如果你是灵验的，如果你真的可以助人渡一切苦厄，请你把金贤重还给我吧。 
     哪怕他坐着轮椅一辈子，只要他还可以哪怕是坐着，哪怕是不能走，只要他能起来，好好地活着。 
     陈向东说，“我是做医生的，不相信神鬼之说，但是，我还是相信有奇迹的。生命本身就是奇迹。” 
     奎钟回过头来，他的脸色非常明净，他说，“我也信。” 
     有一天的下午，奎钟匆匆赶回医院的时候，在过道里看见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非常熟悉的身影。 
     奎钟想，不可能是他的，一定是自己花眼了。 
     回到病房里，心还急跳个不住。 
     他在贤重手心里写：我刚才看见一个人。 
     贤重慢慢地在他手心里写：是谁？

父亲掏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奎钟…走之前，一起吃饭吧。” 
     小小的一张硬卡纸，非常简洁的设计。是父亲的风格。 
     奎钟点点头，转身走开。走到半途，回过头，父亲还站在那里。儒雅的面容，离得那样近，却又那样远。 
     往事，百转千回，纠绕上来，奎钟想，这一次，走了，怕是再难见到了。那一个疑团，在他心里那么多年，以为忘记了，其实并没有，他想把它弄清楚，无论如何，他不能甘心。 
     奎钟突然走近来，对他说，“求你件事。求你件事…我们…” 
     父亲说，“别着急，别着急，你慢慢说。” 
     奎钟说，“你可不可以求陆伯伯帮我们，帮我们…做一个…” 
     父亲沉稳的声音里隐隐的也有一点什么特别的东西，“做一个什么？” 
     其实他是知道的。 
     过去，他也不是没有想过的。 
     只是障于面子。 
     如今，他功成名就，一切顺心。并且，他人不在国内，即便做一个，得一个结果，于他又有什么损失呢？ 
     父亲终于还是和奎钟一起去做了亲子鉴定。 
     这期间，奎钟见到了那个父亲的小女儿。 
     非常可爱的小姑娘。 
     混血。美丽的圆圆的眼睛，褐色的眼睛。 
     却是亚麻色的头发，很长，打着卷儿，直拖到腰背以下。胖胖的小腿儿，穿一双松糕样的鞋子。象个活的洋娃娃。红润的面孔，甜美的五官，嘴角却如同父亲一样绷出一个平平的弧度。中文听没有问题，说得却不很清楚，她叫奎钟：奎，奎，听上去是云，云。 
     小姑娘叫Katherin.并且有一个中文名字，叫金俏也。 
     父亲的新任太太是一个有着意大利血统的美国女子，身材高大，有着意外柔和低沉的声音，非常的亲切，却没有半点的造作，轻轻地拥抱奎钟，笑着说东方的男子，全都不显岁数的。管他叫“我的中国儿子。” 
     奎钟对她的印象很好。 
     因为找的熟关系，做得很秘密，结果出来是在父亲还有三天就要走的时候。 
     父亲也不说结果是什么，只说想和奎钟一起吃顿饭。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起。 
     父亲把他领进饭店的包箱，给他面前的酒杯里斟上半杯红葡萄酒。 
     酒是极好的，入口有丝绒一般的感觉，没有半点刺喉的酒精味。 
     父亲善饮，非常讲究酒的质量。奎钟以前常常看他半夜坐在客厅里，手里端着一杯酒。 
     他那淡定的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父亲，手轻轻地在抖。 
     再不要问，那个结论已昭然若揭。 
     父亲慢慢地端起杯子喝一口，眼睛落在奎钟的脸上再也移不开似的。慢慢地给奎钟布菜。用他自己的筷子，把菜一样一样挟到奎钟面前的小碗里。 
     奎钟的心头突然象放下了重负，却没有半点欣然的感觉。那个缠绕了他多年的心结蓦地解开，却将奎钟委屈的力气都给剥夺了似的。

贤重继续在特护病房里接受治疗。 
     奎钟又一次地交了医药费之后，他的账户里只剩下三位数，开头那个是个二。 
     奎钟长这么大，这是第二次为钱所困。奎钟翻来复去地看着手中的存折与银行卡，那张卡还金贤重和他一起去办的，他们两个的钱在那一天汇到了一起，那是他们的一个小小希望，意味着一个小小的饺子店，意味着一个在他乡的立足之处。当然现在是谈不到了，可是，只要贤重还活着，奎钟就觉得那一线希望还在。 
     一个晚上，贤重刚睡下，在中来了。过一会儿，姐姐也来了。 
     在中仿佛是有话要讲，示意姐姐到走廊里，回过头又对奎钟点点头，奎钟有点儿疑惑地跟了出去。 
     他们三人，还是第一次面对面在站在一处。 
     在中沉默半晌，终于开口。 
     “贤重的事，我们…已经倾其所有。我听陈医生说，下一个疗程的费用，会更高。” 
     姐姐与奎钟都没有作声。 
     在中接着说，“妈那边，情况也不太好。虽然没有生命危险，治疗也是断不了的，妈又是没有公费医疗的，还有爸…我看现在，只有一个办法…” 
     姐姐问，“什么？” 
     在中说，“我有个朋友，现在在电视台开车。他说，电视台那个名牌栏目，叫城市故事的，常常会播各式各样的悲情故事。每回播完，都会有热心的市民来捐款。他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我叫他帮我打听了，他说记者很愿意来采访。如果那样的话…” 
     奎钟说，“不行。” 
     这是他第一次在他们的面前表达自己的意见，声音很低，却很坚决。 
     在中说，“其实谁也不愿意把疮疤揭给别人看，那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嘛。” 
     奎钟又说，“不，不行。” 
     不行，他不能让贤重暴露在千万人的面前，贤重是不能表达他的观点的，他躺在那里，身体无知无识，但是思想是清清楚楚的，贤重是多么自尊的人，他该有多难过，说不出道不得的难过。奎钟想，他不能，不能那么做，也不会让任何人那么做。 
     在中并没有恼，他的眼里，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接着说，“我们可以，可以，剩着贤重睡的时候静悄悄地做这件事，别让贤重看到这期节目，保证不让他看到，不行嘛？” 
     奎钟还是说，“不，不行。” 
     在中还要开口，姐姐说，“不要说了，我也不同意。” 
     奎钟回病房，在贤重手心慢慢地写：“你们家人，哥哥与姐姐，有事，会跟我商量了。我们的关系，缓和了好多，你快点儿好起来吧。” 
     奎钟觉得贤重微笑了一下，一个一个地捏着他的手指，在他的手心里写道：苦——了——你——了，奎——奎。 
     奎钟低头看着他的那只手，那突出的筋骨，因血脉不通畅，冰凉的。奎钟用双手拢住贤重的手，合在嘴边用牙齿轻轻地啃，含糊地说，“没有的事。” 
     过了两天，奎钟从打工的饭店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贤重的病房门开着，里面有动静传出。奎钟心里一动，跑过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