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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el>人性的枷锁 - [英]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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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柏然 张增健 倪俊/译


1楼2011-08-04 11:55回复
    第一章
    天亮了,天色阴沉沉的。彤云低垂,寒风刺骨,眼看要飞雪花了。屋里睡着个孩子,一名女仆走了进来,拉开窗帘。她朝对面的房子,一幢正门前筑有柱廊的灰泥房子,无意识地望了一眼,然后走到孩子床边。
    "醒醒,菲利普,"她说。
    她掀开被子,抱起孩子,带他下了楼。孩子迷迷糊糊的,还未醒透。
    "你妈妈要你去哩,"她说。
    她来到下面一层楼,推开一间屋子的房门,将小孩抱到床前。床上躺着一位妇人,是孩子的母亲。她张开双臂,让孩子依偎在自己身边。孩子没问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将他唤醒。妇人吻吻孩子的眼睛,并用那双纤弱的小手,隔着孩子的白法兰绒睡衣,抚摩他温暖的身子。她让孩子贴紧自己的身子。
    "还困吗,宝贝?"她说。
    她的声音轻轻悠悠,仿佛是从远处飘来。孩子没有应声,只是惬意地微微一笑,躺在这张暖和的大床上,又被温柔的双臂搂着,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快意。孩子紧偎着母亲,蜷起身子,想让自己缩得更小些;他睡意蒙眬地吻着母亲。不一会,他阖上眼皮,酣然入梦了。医生走过来,站在床前。
    "噢,别现在就把他抱走,"妇人悲戚地说。
    医生神情严肃地望着她,没有答话。妇人心里明白医生不会让孩子在她身边呆多久的,她又一次亲亲孩子;她抚摸着孩子的身体,手指轻轻下持,最后触到孩子的下肢;她把右脚捏在手里,抚弄着那五个小脚趾。接着又慢慢地把手伸到左脚上。她抽搭了一声。
    "怎么啦?"医生说,"你累了。"
    她摇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眼泪沿着双颊扑籁而下。医生弯下身子。
    "让我来抱他。"
    她心力交瘁,无力违拗医生的意愿,只得任他抱走了孩子。医生把孩子交还给保姆。
    "最好还是把孩子送回自己的床上去。"
    "好的,先生。"
    仍在呼呼熟睡的孩子被抱开了。做母亲的这时万箭钻心,低声呜咽起来。
    "可怜的孩子,不知他将来会怎么样呢?"
    侍候产妇的看护在一旁好言劝慰,想让她平静下来。隔了一会,她由于精疲力竭而停止了哭泣。医生走到房间另一侧的一张桌子跟前,桌上有具死婴,用毛巾蒙着。他揭开毛巾看了看。虽然医生的身子被屏风遮住,但床上的产妇还是猜着了他在干什么。
    "是女的还是男的?"她低声问看护。
    "又是个男孩。"
    妇人没有再吭声。不一会,孩子的保姆回来了。她走到床头前。
    "菲利普少爷睡得很香,"她说。
    一阵沉默。医生又给病人搭脉。
    "我想这会儿没我的事了,"他说。"早饭后我再来。"
    "让我领您出去,"孩子的保姆说。
    他们默然不语地步下楼梯。到了门厅,医生收住脚步。
    "你们派人去请凯里太太的大伯了,是吗?"
    "是的,先生。"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到这儿?"
    "不知道,先生,我正在等电报。"
    "那小孩怎么办?我觉得最好把他领开去。"
    "沃特金小姐说她愿意照看孩子,先生。"
    "这位小姐是谁?"
    "是孩子的教母,先生。您认为凯里太太的病还能好吗,先生?"
    医生摇摇头。
    I


    2楼2011-08-04 1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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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一个星期之后。翁斯洛花园街上的沃特金小姐公馆。菲利普正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他没有兄弟姐妹,已习惯于独个儿玩耍取乐。客厅里摆满了厚实的家具,每张长沙发上都有三只大靠垫。每张安乐椅上也放着一只椅垫。菲利普把这些软垫全拿过来,又借助于几张轻巧而易于挪动的镀金雕花靠背椅,煞费苦心地搭成个洞穴。他藏身在这儿,就可以躲开那些潜伏在帷幔后面的印第安人。菲利普把耳朵贴近地板,谛听野牛群在草原上狂奔疾驰。不一会儿,他听见门打开了,赶紧销声敛息,生怕被人发现;但是,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拖开靠背椅,软垫纷纷跌落在地。
      "淘气鬼,你要惹沃特金小姐生气啦。"
      "你好啊,埃玛?"他说。
      保姆弯下腰吻了吻他,然后将软垫抖抖干净,一只只放回原处。
      "我该回家了,是吗?"他问道。
      "是呀,我特地来领你的。"
      "你穿了件新衣裙哩。"
      这是一八八五年。她身上穿一件黑天鹅绒裙袍,腰里衬着裙撑,窄袖削肩,裙子上镶了三条宽荷叶边;头上戴一顶系有天鹅绒饰带的黑色无边帽。她犹豫起来。她原以为孩子一见面,一定会提出那个问题,结果压根儿没提,这一来,她预先准备好的回答也就无从出口了。
      "你不想问问你妈妈身体好吗?"最后她只好自己这么说了。
      "噢,我忘了。妈妈身体好吗?"
      埃玛这会儿胸有成竹。
      "你妈妈身体很好,也很快活。"
      "哦,我真高兴。"
      "你妈妈已经去了,你再也见不着她了。"
      菲利普没听懂她的意思。
      "为什么见不着了?"
      "你妈妈已在天国里了。"
      埃玛失声痛哭,菲利普虽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也跟着号喝起来。埃玛是个高身材、宽骨架的妇人,一头金头,长得粗眉大眼。她是德文郡人,尽管在伦敦帮佣多年,却始终乡音未改。她这么一哭可真动了感情,难以自禁;她一把将孩子紧搂在怀里。她心头隐隐生出一股怜悯之情:这可怜的孩子被剥夺了他在人世间唯一的爱,那种自古至今纯属无私的爱。眼看着非得把他交到陌生人手里,真有点叫人心寒。过了不多一会儿,她渐渐平静下来。
      "你威廉大伯正等着见你呢,"她说,"去对沃特金小姐说声再见,我们要回家了。"
      "我不想去说什么再见,"他回答说。出于本能,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在哭鼻子。
      "好吧,那就快上楼去拿帽子。"
      菲利普拿了帽子,回到楼下,埃玛正在门厅里等着。菲利普听到餐室后面的书房里有人在说话。他站定身子。他明白是沃特金小姐和她姐姐在同朋友谈心;他这个九岁的孩子似乎感到,要是自己这时候闯进去,说不定她们会为他伤心难过的。
      "我想我还是应该去对沃特金小姐说声再见。"
      "我想也是去说一声的好,"埃玛说。
      "那你就进去通报说我来了,"他说。
      菲利普希望能充分利用这次机会。埃玛敲敲门,走了进去。他听见她说:
      "小姐,菲利普少爷向您告别来了。"
      谈话声戛然而止;菲利普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亨丽埃塔。沃特金是个身材敦实的女子,脸色红润,头发是染过的。在那个年头,染发颇招物议,记得教母刚把头发染了的那阵子,菲利普在自己家里就听到过不少闲话。沃特金小姐和姐姐住在一起。这位姐姐乐天知命,打算就此安心养老了。有两位菲利普不认识的太太正在这儿作客,她们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菲利普。
      "我可怜的孩子。"沃特金小姐说着张开了双臂。
      她呜呜哭了起来。菲利普这会儿明白过来为什么她刚才没在家吃午饭,为什么今天她要穿一身黑衣。沃特金小姐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得回家去了,"菲利普最后这么说。
      菲利普从沃特金小姐怀里脱出身来;她又一次来了亲这孩子。然后,菲利普走到教母的姐姐跟前,也对她说了声再见。陌生太太中的一位问菲利普是否可以让她吻一下,菲利普一本正经地表示可以。虽说他在不住流眼泪,但是对于眼前这种由自己引起的伤感场面,倒觉得挺带劲的。他很乐意再在这儿多呆一会,让她们在自己身上淋漓尽致地发泄一通,不过又感到她们巴不得自己快点走开,于是便推说埃玛正在等他,径自走出了书房。埃玛已到地下室同她的女友拉家常去了,菲利普就守在楼梯平台处等她。他能听到亨丽埃塔·沃特金的说话声音。
      "他母亲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想到她竟这么去了,心里真受不了。"
      "你本来就不该去参加葬礼,亨丽埃塔,"她姐姐说,"我知道你去了会难过的。"
      一位女客接口了。
      "可怜的小家伙,就这么孤苦伶仃地活在人世上,想想也可怕。我见他走路腿还有点瘸呢!"
      "是呀,他生下来一只脚就是畸形的。因为这个,他母亲生前可伤心哩。"
      这时,埃玛回来了。他们叫了一辆马车,埃玛将去处告诉了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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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楼2011-08-04 1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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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凯里太太去世时住的那所房子,坐落在肯辛顿区一条沉闷却颇体面的大街上,地处诺丁希尔门和高街之间。马车到了那儿以后,埃玛就把菲利普领进客厅。他伯父正在给赠送花圈的亲友写信致谢。有一只送来迟了,没赶上葬礼,这会儿仍装在纸盒里,搁在门厅桌子上。
        "菲利普少爷来了,"埃玛说。
        凯里先生慢腾腾地站起身来同小孩握手,一转念,又弯下腰在孩子额头上亲了亲。凯里先生的个头中等偏下,身子开始发福。他蓄着长发,有意让它盖住光秃的头顶。胡子刮得光光的,五官端正,不难想象,他年轻时相貌一定很帅。他的表链上挂着一枚金质十字架。
        "打现在起你要跟我一起过日子了,菲利普,"凯里先生说,"你愿意吗?"
        菲利普两年前出水痘时,曾被送到这位教区牧师的家里呆过一阵子;但今天能回忆起来的,只是那儿的一间顶楼和一个大花园,对于他的伯父和伯母却没有什么印象。
        "愿意。"
        "你得把我和你的路易莎伯母看作自己的父母。"
        孩子的嘴唇微微哆嗦了一下,小脸蛋蓦地红了起来,但是他没吱声。
        "你亲爱的妈妈把你托付给我照管了。"
        凯里先生不善于辞令,这会儿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他一得到弟媳病危的消息,立即动身前来伦敦。他一路上没想别的,只是在担心要是弟媳果真有什么不测,自己就得负起照管她儿子的责任,这辈子休想再过什么太平日子。他年逾半百,结婚已经三十年,妻子没生过一男半女;到了这把年纪,他可不乐意家里凭空冒出个小男孩来,说不定还是个成天爱大声嚷嚷、举止粗野的小子哩。再说,他对这位弟媳从来没有多少好感。
        "我明天就打算带你去布莱克斯泰勃,"他说。
        "埃玛也一块儿去?"
        孩子将小手伸进埃玛的手掌,埃玛将它紧紧攥住。
        "恐怕埃玛得离开你了,"凯里先生说。
        "可我要埃玛跟我一块儿去。"
        菲利普哇的一声哭开了,保姆也忍不住潜然泪下。凯里先生一筹莫展地望着他们。
        "我想,最好让我单独同菲利普少爷谈一下。"
        "好的,先生。"
        尽管菲利普死命拉住她,但她还是温存地让孩子松开了手。凯里先生把孩子抱到膝头上,用胳臂勾着他。
        "你不该哭鼻子哟,"凯里先生说。"你现在大了,不该再用保姆啦。我们得想法子送你去上学。"
        "我要埃玛跟我一块儿去,"孩子又嘀咕了一遍。
        "这样开销太大了,菲利普。你爸爸本没留下多少钱,不知道现在还剩下几个子儿呢。你得好好算计算计,一个便士也不能随便乱花。"
        就在前一天,凯里先生走访了家庭律师。菲利普的父亲是位医术高明的外科医生。他在医院担任的各种职务表明,他在医务界已占得一席之地。所以,当他猝然死于血中毒症,人们看到他留给遗孀的财产只有一笔人寿保险金,以及出赁他们在布鲁顿街的那幢房子所收得的租金时,都感到十分意外。那是六个月以前的情况;当时凯里太太身体已十分虚弱,又发觉自己怀了孩子,于是一有人提出要租那幢房子,就稀里糊涂地同意了。她把自己的家具堆藏起来,另外租住进一幢附带全套家具陈设的房子,赁期一年,而租金呢,在那位牧师大伯看来,简直高得吓人。她之所以这么做,为的是在孩子出世前能顺顺当当地过一段日子。但是她从来不善于当家理财,也不懂得节衣缩食,量人为出,以适应境遇的改变。为数本来很有限的钱财,就这样东花一点,西用一点,差不多全从她的指缝里漏掉了。到现在,一切开销付清之后,剩下的不过两千镑多一些,孩子在独立谋生之前,就得靠这笔钱来维持生活。所有这一切又怎么同菲利普讲呢,而这个孩子还在一个劲儿哭鼻子。
        "你还是找埃玛去吧,"凯里先生说,他觉得安慰孩子的本事恐怕埃玛比谁都强。
        菲利普不声不响地从大伯的膝盖上溜了下来,但凯里先生随即又将他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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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楼2011-08-04 1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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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明天就得动身,因为星期六我还要准备布道讲稿。你得关照埃玛今天就把行装收拾停当。你可以把所有的玩具都带上,要是想要点父母的遗物留作纪念,你可以各留下一件。其余的东西全要卖掉。"
          孩子悄悄地走进客厅。凯里先生一向不习惯伏案工作,这会儿,他怀着一肚子怨气继续写他的信。书桌的一头,放着一叠帐单,这些玩意儿使他怒火中烧。其中有一张显得特别荒唐。凯里太太刚咽气,埃玛立即向花商订购了大批白花,用来布置死者的房间。这纯粹是浪费钱。埃玛不知分寸,竟敢这么自作主张。即使生活很宽裕,他也要将她辞掉。
          但是菲利普却赶紧跑到埃玛身边,一头扑倒在她怀里,哭得好不伤心。菲利普出世后一个月就一直由埃玛照领,而她也差不多把菲利普当亲生儿子看待。她好言哄劝,答应以后有空就来看他,决不会将他忘掉;她给菲利普讲了他所要去的那个地方的风土人情,接着又讲了自己德文郡老家的一些情况---一她父亲在通往埃克塞特的公路上看守税卡;她老家的猪圈里养了好多猪:另外还养了一头母牛,且刚生下一头牛犊--菲利普听着听着,不但忘掉了刚刚还在淌眼泪,而且想到这趟近在眼前的旅行还渐渐兴奋起来。过了一会儿,埃玛把他放到地上,她还有好多事要做呢。菲利普帮着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放在床上。她叫他到幼儿室去把玩具收拢来,不多一会儿,他就高高兴兴地玩开了。
          最后,他一个人玩腻了,又回到卧室来。埃玛正忙着把他的衣物用品收进大铁皮箱里。这时,菲利普忽然想起伯父说过他可以拿件把父母亲的遗物留作纪念。他把这事对埃玛说了,并问她应该挑选什么。
          "你最好上客厅去看看有什么你喜欢的。"
          "威廉大伯在那儿呐。"
          "没关系,那些东西现在都是属于你的嘛。"
          菲利普缓步走到楼下,发现客厅门开着。凯里先生已经走开了。菲利普慢慢悠悠地转了一圈。他们刚来这儿不久,屋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特别使他感兴趣。这是某个陌生人的屋子,里面看不到一件合他心意的东西;不过他还是能分辨出哪些是母亲的遗物,哪些是房东的物品。这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只小钟上,记得有一回曾听到母亲说起她很喜欢它。菲利普拿着小钟,闷闷不乐地上楼来。他走到母亲的卧室门外,霍地停住脚步,侧耳细听。虽然谁也没关照他别进去,但他总有种感觉,似乎自己不该贸然闯入。菲利普有几分畏惧之意,心儿怦怦乱跳不止;同时却又有那么几分好奇,驱使他去扭动门把。他轻轻地旋转门把,似乎生怕被里面的人听见,随后把门一点一点推开。他在门槛上站立了片刻,最后鼓足勇气走了进去。现在他已无惧意,只是觉得眼前有点陌生。他随手把门带上。百叶窗关着,窗缝里透进几缕一月午后清冷的日光,屋里显得很幽暗。梳妆台上放着凯里太太的发刷和一把带柄面镜。一只小盘里有几只发夹。壁炉架上摆着一张他自己的照片,还有一张父亲的照片。过去,他常趁母亲不在的时候上这儿来;可现在,这屋子似乎变了样。那几张椅子的模样,看上去还真有点怪。床铺理得整整齐齐,好像当晚有人要来就寝似的。枕头边有只套袋,里面放着件睡衣。
          菲利普打开大衣柜,里面挂满了衣服,他一脚跨进柜子,张开手臂尽可能多地抱了一抱衣服,将脸埋在衣堆里。衣服上温馨犹存,那是母亲生前所用香水散发出的香味。然后,他拉开抽屉,里面放满了母亲的衣饰用品。他细加端详:内衣里夹着几只薰衣草袋,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阵阵清香。屋子里那种陌生气氛顿时消失了,他恍惚觉得母亲只是刚刚外出散步,待会儿就要回来的,而且还要到楼上幼儿室来同他一起用茶点。他的嘴唇甚至依稀感觉到了母亲给他的亲吻。
          说他再也见不着妈妈了,这可没说对。见不着妈妈?这怎么可能呢!菲利普爬上床,把头搁在枕头上。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I


          5楼2011-08-04 1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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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菲利普上一回来这儿,有保姆陪着,所以凯里太太用不着为他操什么心。而此刻她望着菲利普,心里委实有点放心不下。
            "你自己洗手行吗?要不要我帮你洗?"
            "我自己能洗,"他回答得挺干脆。
            "嗯,待会儿你下楼来用茶点,我可要检查呢,"凯里太太说。
            她对孩子的事一无所知。在决定让菲利普来布莱克斯泰勃之后,凯里太太经常在盘算该如何对待他。她急切地想尽一下作长辈的义务;而现在孩子来了,她却发现自己在菲利普面前,竞像菲利普在自己跟前一样,感到羞怯不安。但愿他不是个老爱大声嚷嚷的野孩子,因为凯里先生不喜欢那样的孩子。凯里太太找了个借口走了,留下菲利普一个人,可是
            一转眼又跑回来敲门。她没走进房间,只是站在门外问了声他会不会自己倒水,然后便下楼打铃吩咐仆人上茶点。
            餐室宽绰,结构匀称,房间两面都有一排窗户,遮着厚厚实实的大红棱纹平布窗帘。餐室中央搁着张大餐桌,靠墙边立着的带镜红木餐具柜,颇有几分气派。一个角落里放着一架簧风琴。壁炉两边各摆着一张皮靠椅,革面上留有商标压印,椅背上都罩有椅套。其中一张配有扶手,被叫作"丈夫"椅;另一张没有扶手,被称为"老婆"椅。凯里太太从来不坐那张有扶手的安乐椅。她说,她宁可坐不太舒适的椅子;每天有许多家务事要干,要是她的椅于也配上扶手,那她就会一个劲儿坐下去,懒得动弹了。
            菲利普进来时,凯里先生正在给炉子加煤。他随手指给侄子看两根拨火棒。其中一根又粗又亮,表面很光滑,未曾使用过,他管这根叫"牧师";另一根要细得多,显然经常是用它来拨弄炉火的,他管这根叫"副牧师"。
            "咱们还等什么呢?"凯里先生说。
            "我吩咐玛丽·安给你煮个鸡蛋。我想你一路辛苦,大概饿坏了吧。"
            在凯里太太想来,从伦敦回布莱克斯泰勃,一路上够劳累的。她自己难得出门,因为他们只能靠区区三百镑的年俸度日;每回丈夫要想外出度假,因手头拮据,负担不起两个人的盘缠,最后总是让他一个人去。凯里先生很喜欢出席全国基督教大会,每年总要设法去伦敦一次。他曾上巴黎参观过一次展览会,还到瑞士去旅行过两三回。玛丽·安把鸡蛋端了进来,大家人席就座。菲利普的椅子嫌太低,凯里先生和他太太竟一时不知所措。
            "我去拿几本书给他垫垫,"玛丽·安说。
            玛丽·安从簧风琴顶盖上取下一部大开本《圣经》和牧师祷告时经常用到的祈祷书,把它们放在菲利普的坐椅上。
            "噢,威廉,他可不能坐在《圣经》上面呀!"凯里太太诚惶诚恐地说。"你上书房给他拿几本书来不行吗?"
            凯里先生沉思了半晌。
            "玛丽·安,我想,如果你偶尔把祈祷书搁在上面一次,也没多大关系吧,"他说。"这本《大众祈祷书》,本来就是一些像我们这样的凡人编写的,算不得什么经典神书。"
            "这我倒没想到,威廉,"路易莎伯母说。
            菲利普在这两本书上坐定身子,牧师做完了谢恩祈祷,动手把鸡蛋的尖头切下来。
            "哎,"他说着,把切下的鸡蛋尖递给菲利普,"你喜欢的话,可以把这块蛋尖吃了。"
            菲利普希望自己能享用一整个鸡蛋,可现在既然没这福分,只能给多少吃多少了。
            "我不在家的时候,母鸡下蛋勤不勤?"牧师问。
            "噢,差劲得很,每天只有一两只鸡下蛋。"
            "那块鸡蛋尖的味儿怎么样,菲利普?"他大伯问。
            "很好,谢谢您。"
            "星期天下午你还可以吃上这么一块。"
            凯里先生星期天用茶点时总要吃个煮鸡蛋,这样才有精力应付晚上的礼拜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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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楼2011-08-04 1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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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菲利普同那些自己要与之一起生活的人终于渐渐熟稔起来,通过他们日常交谈的片言只语--一有些当然并非有意说给他听的--了解到许多有关自己和他已故双亲的情况。菲利普的父亲要比牧师年轻好多岁。他在圣路加医院实习期间,成绩出众,被院方正式聘为该院的医生,不久,他就有了相当可观的收入。他花起钱来大手大脚,满不在乎。有回牧师着手修缮教堂,向这位兄弟募款,结果出乎意外地收到了几百镑。凯里先生手头拮据,省吃俭用惯了,他收下那笔款子时,心里酸甜苦辣,百感交集。他妒忌弟弟,因为弟弟竟拿得出这么一大笔钱来;他也为教堂感到高兴,不过又对这种近乎炫耀的慷慨解囊隐隐感到恼火。后来,亨利·凯里同一个病人结了婚,那是个容貌出众却一贫如洗的姑娘,一个无亲无故却是出身名门的孤女。婚礼上良朋佳友如云。打那以后,牧师每次上伦敦,总要去看望这位弟媳。不过在她面前,牧师总显得拘谨,甚至有些胆怯;心底里却对她的仪态万方暗怀愠怨。作为一个兢兢业业的外科医生的妻子,她的穿戴未免过于华丽;而她家里精美雅致的家具,还有那些鲜花--一甚至在寒冬腊月她也要生活在花丛之中--说明她生活之奢华,已达到令人痛心的程度。牧师还听她说起,她要出门去赴宴。正如牧师回到家里对他老伴所说,既然她受了人家的款待,总该礼尚往来罗。他在餐室里看到过一些鲜葡萄,想来至少得花八先令一磅;在吃午餐时,还请他尝用尚未上市的鲜芦笋,这种芦笋,在牧师自己家的菜园里还得过两个月才能拿来当菜吃。现在,他所预料的一切都已成了现实。牧师不由心生某种满足之感,就像预言家亲眼见到一个无视自己警告而一意孤行的城市,终于遭到地狱硫火的吞噬一般。可怜的菲利普现在差不多不名一文,他妈妈的那些良朋佳友现在又管什么用?菲利普听人说,自己父亲肆意挥霍实在是造了孽;老天爷还算慈悲,及早把他亲爱的妈妈领回到自己身边去了。在金钱方面,她并不比小孩更有见识。
              菲利普来到布莱克斯泰勃一个星期后,发生了一件似乎使他伯父颇不以为然的事情。一天早上,牧师在餐桌上看到一个小包邮件,是由伦敦凯里太太生前所住寓所转寄来的。上面写的是已故凯里太太的名字和地址。牧师拆开一看,原来是凯里太太的照片,共十二张。照片只拍了头部和肩部。发式比平时朴素,云鬓低垂在前额上,使她显得有点异样;脸盘瘦削,面容憔悴,然而疾病却无损于她容貌的俏丽。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隐隐透出一股哀怨之情,这种哀怨神情菲利普已记不得了。凯里先生乍一见到这个已辞人世的女子,心头不觉微微一震,紧接着又感到迷惑不解。这些照片似乎是新近拍摄的,可他想象不出究竟是谁让拍的。
              "你知道这些照片是怎么回事,菲利普?"他问道。
              "我记得妈妈说去拍过照,"他回答说。"沃特金小姐还为这事责怪妈妈来着……妈妈说:'我要给孩子留下点什么,让他长大以后能记起我来。'"
              凯里先生愣愣地望着菲利普。孩子的话音尖细而清朗。他回忆着母亲的话,却不明白话中的含义。
              I


              8楼2011-08-04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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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牧师公馆里的生活,千篇一律,日复一日,无甚变化。
                吃过早餐不久,玛丽·安把《泰圞晤圞士报》拿进来。这份报纸是凯里先生同两位邻居合订的。十时至一时归凯里先生看,到时间花匠就拿去给莱姆斯庄的埃利斯先生,一下午报纸留在他那儿,到七时再送交梅诺庄园的布鲁克斯小圞姐。她最后拿到手,也有个好处,报纸随后便留在她那儿啦。凯里太太夏天制圞作果酱时,常从她那儿讨张报纸来包果酱罐。每天凯里先生坐下来专心看报的时候,凯里太太就戴上无边帽,由菲利普陪着上圞街买东西。布莱克斯泰勃是个渔村,镇上只有一条大街,店铺、银圞行全设在那儿,医生以及两三个煤船主也住在这条街上。小渔港的周围是些窄街陋巷,住着渔民和穷苦村圞民;既然他们只上非教圞区教圞堂做礼拜,那当然是些微不足道的角色罗。凯里太太在街上一见到非国教教圞会的牧师,总是忙不迭问到街对面去,免得同他们打照面;实在规避不及,就目不斜视地盯着人行道。在这样一条大街上,竞然设立着三座非教圞区教圞堂,这种丑事实在叫牧师无法容忍:他总觉得圞法律该出面干预,明文禁止设立这类教圞堂。小镇离教圞区礼堂有两英里,这也是造成镇上人普遍不从国教的原因之一。在布莱克斯泰勃买东西可大有学问,必须同国教圞派教圞友打交道,凯里太太心里雪亮,牧师家人光顾哪家店铺,对店主的信圞仰有举足轻重的影响。镇上有两个肉铺掌柜,向来是上教圞区教圞堂做礼拜的,他们不明白牧师为什么不能同时光顾他们两家铺子;牧师的解决办法很简单,这半年在这家肉铺买肉,那半年再照顾另一家的生意,但他们对这个办法就是不满意。一旦哪家轮空,不定时向牧师家送肉,掌柜的就口口声声扬言以后不再涉足教圞区教圞堂了;牧师有时候不得已也要回敬一下:不上教圞区教圞堂做礼拜,已是大错特错,如果竟敢错上加错,真的跑到非国教教圞堂去做礼拜,那么即使他铺子里的肉再好,他凯里先生迫于无奈,当然只好永远不上门问津了。凯里太太路过银圞行,常常进去替丈夫捎口信给经理乔赛亚·格雷夫斯。格雷夫斯是教圞区教圞堂的唱诗班领班,同时兼任司库和执事。他个儿又瘦又高,蜡黄的脸上长着个长鼻子,满头白发,在菲利普心目中,没有再比他老的人了。教圞堂帐目归他管,款待唱诗班歌童、安排主日学校学生远足之类的事儿,也由他负责。虽说教圞区教圞堂连架风琴也没有,但是格雷夫斯主持的唱诗班,在布莱克斯泰勃却一致公认是全肯特郡首屈一指的。凡要举行什么仪式,比如主圞教大人来施坚信礼啦,教圞区长在收获感恩节来讲道啦,所有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全由他格雷夫斯一手张罗。他处理起教圞区事务来,无论巨细,都独断独行,从来不同牧师认真磋商。而牧师呢,尽管生性怕麻烦,主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对这位教圞会执事的专断作风,也很不以为然。看来,他俨然以全教圞区首要人物自居了。牧师几次三番在凯里太太面前扬言,如果乔赛亚·格雷夫斯不有所收敛,迟早要给他点厉害瞧瞧。不过,凯里太太总是劝他忍耐着点:格雷夫斯用心还是好的,要是他缺少君子之风,那也不能苛求于他嘛。牧师采取了克制态度,以恪守基圞督徒的美德自圞慰;不过有时免不了要在背地里骂这位教圞会执事是"俾斯麦",出出肚子里的怨气。
                有一回这一对终于闹翻了;至今凯里太太想起那段令人焦虑不安的日子,仍心有余悸。是这么回事:保守党候选人宣布要在布莱克斯泰勃圞发表竞选演说Z乔赛亚·格雷夫斯把演说地点安排在布道堂内,随后跑去找凯里先生,说自己希望到时候也要在会上讲几句。看来那位候选人已请乔赛亚·格雷夫斯主持会圞议了。这种越俎代庖的做法,叫凯里先生如何忍受得了。牧师的职权理应受到尊重,在这点上他决不允许有半点含糊。要是一次有牧师出席的会圞议,竟让教圞会执事来主持,岂不荒唐透顶。牧师提醒乔赛亚·格雷夫斯,教圞区牧师乃是教圞区的至尊人物,也就是说,在教圞区内该由牧师说了算的。乔赛亚·格雷夫斯回敬说,没有人比他更认从教圞会的尊严了,但这回纯粹是政治上的事务;他反过来提醒牧师别忘了耶稣基圞督的训诫,"该撒的物当归给该撒"。对此,牧师反唇相讥:为了自己的目的,魔鬼也会引用《圣经》;不管怎么说,布道堂的支配权只属于他一个人,如果不请他主持,他决不同意动用教圞堂来召开政治会圞议。乔赛亚·格雷夫斯冲着凯里先生说了声悉听尊便,接着场言,反正他本人觉得美以美教圞堂同样是个很合适的开圞会场所。凯里先生说,如果乔赛亚·格雷夫斯胆敢涉足于一个比异教圞徒庙圞宇好不了多少的地方,他就再没有资格担任堂堂国教教圞区的执事。乔赛亚·格雷夫斯一气之下,便辞去了所有圣职,并于当晚派人到教圞堂取回黑袈裟和白法衣。替他管家的妹妹格雷夫斯小圞姐,也辞去了母道会的干事职务。母道会的会务,是向教圞区内贫苦孕妇发放法兰绒服、婴儿衣、煤以及五先令的救济金。凯里先生说,这回他总算真正当家作主了。I


                10楼2011-08-04 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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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星期日这天,事情排得满满的。凯里先生老爱自诩:整个教区内,每周工作七天的就他一个。
                  这天,全家都比平常提早半小时起身。玛丽·安准八点前来敲房门,这时凯里先生总免不了要嘀咕一句:当牧师的真苦命,休息日也休想在床上多躺一会儿。凯里太太这天花在穿衣服上的时间也要多些,梳妆打扮到九点才气喘吁吁地下楼用早餐,正好先于丈夫一步。凯里先生的靴于搁在火炉前,好让它烘烘暖和。做祷告的时间要比平日长,早餐也比往常丰盛。早餐后,牧师着手准备圣餐,把面包切成薄片;菲利普很荣幸,能在一旁帮着削面包皮。牧师差菲利普去书房取来一块大理石镇纸,用它压面包。等面包片压得又薄又软了,再把它们切成许多小方块。数量的多寡,视天气而定。刮风下雨天,上教堂的人寥寥无几;如果天气特好,做礼拜的教友固然济济一堂,但留下来用圣餐的也不会很多。要是大既不下雨,同时又算不上风和日丽,上教堂走一遭尚不失为快事,教友们也并不急着去领略假日的乐趣-一逢上这种日子,领圣餐的人才会很多。
                  随后,凯里太太从餐具室的菜橱里取出圣餐盘,牧师用块羚羊皮将'Z擦得锃亮锃亮。十时,马车停到了门口,凯里先生穿好靴子。凯里太太花了好几分钟工夫才戴好她那顶无边帽,这期间,牧师披着件宽肥的大憋,候在门厅里,脸上那副神情,活像古代的基督徒,正等着被领人竞技场似的。真奇怪,结婚三十年了,老婆子每到星期天早晨还老是这么磨磨蹭蹭的。她总算姗姗而来了,身上穿着一袭黑缎子衣服。不管什么场合,牧师一看到教士老婆披红戴绿就觉得不顺眼;到星期天,他更是坚持老伴非穿一身黑不可。有几次,凯里太太同格雷夫斯小姐串通好,鼓起勇气在无边帽上插一根白羽毛,或是缀一朵粉红玫瑰什么的,但牧师执意要把它们拿掉,说他不愿意同妖艳的**一块儿上教堂。作为妇人,凯里太太忍不住一声长叹;而作为妻子,她又不得不唯命是从。他们正要上马车的时候,牧师忽然记起家里人今天还没给他吃过鸡蛋。她们明明知道他得吃个鸡蛋润润喉咙;家里有两个女的,可没有一个把他的饮食起居放在心上。凯里太太埋怨玛丽·安,可玛丽·安却回嘴说,她一个人哪能什么事都考虑周全。玛丽·安赶紧去把鸡蛋拿来;凯里太太随手将蛋打入一杯雪利酒里。牧师一口吞下了肚。圣餐盘放进马车,他们出发了。
                  这辆单马马车是"红狮"车行放来的,车里一股霉稻草的怪味。一路上,两面车窗关得严严实实,生怕牧师着了凉。守候在教堂门廊处的教堂执事,将圣餐盘接了过去。牧师径自朝法衣室走去,凯里太太和菲利普则人牧师家族席坐定。凯里太太在自己面前放了枚六便士的钱币,每回她投在圣餐盘里的就是这点钱,同时还给了菲利普一枚三便士的小钱,派同样的用场。教堂里渐渐坐满了,礼拜随之开始。
                  牧师的讲道,菲利普听着听着,不觉厌倦起来。可是只要他稍一挪动身子,凯里太太马上伸手将他胳臂轻轻按住,同时用责备的目光盯他一眼。等最后一支圣歌唱完,格雷夫斯先生端着圣餐盘分发圣餐的时候,菲利普的兴致又浓了。
                  做礼拜的人全离开了教堂,凯里太太走到格雷夫斯小姐的座席跟前,趁等候牧师他们的当儿,同格雷夫斯小姐闲聊几句;而菲利普此时却一溜烟进了法衣室。大伯、副牧师和格雷夫斯先生,还都穿着白法衣。凯里先生将剩下的圣餐给了菲利普,叫他吃了。过去一向是他自己吃掉的,因为扔掉了似乎是对神明的亵渎;菲利普食欲旺盛,现在正好由他代劳。然后他们清点盘里的钱币,里面有一便士的,有六便士的,也有三便士的。每回都有两枚一先令的钱币。一枚是牧师放进去的,另一枚是格雷夫斯先生放的;间或还冒出枚弗罗林银币来。格雷夫斯先生告诉牧师银币是谁奉献的,往往是某个来布莱克斯泰勃作客的外乡人。凯里先生暗暗纳闷,这位施主究竟是什么样人。不过格雷夫斯小姐早已将这种轻率举动看在眼里,而且能在凯里太太面前说出外乡人的底细:他是从伦敦来的,结过婚,而且有孩子。在乘车回家的路上,凯里太太透露了这个消息,于是凯里先生打定主意要亲自登门拜访,请这位施主为"编外副牧师协会"慷慨解囊。凯里先生问起菲利普刚才在教堂里是否守规矩,可凯里太太却唠叨着威格拉姆太太穿了件新斗篷啦,考克斯先生没来做礼拜啦,以及有人认为菲利普斯小姐已经订了婚啦。他们回到家里,个个觉得折腾了一个上午,理当美美地饱餐一顿。
                  饭后,凯里太太回自己房里休息去了。凯里先生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忙里偷闲打个盹儿。
                  下午五时进茶点,牧师特地吃了个鸡蛋,免得主持晚祷时支撑不住。凯里太太为了让玛丽·安去教堂参加晚祷,自己就留在家里了,不过她照样念祈祷文,吟诵圣诗。晚上,凯里先生步行去教堂,菲利普一瘸一拐地跟随在他身边。晚间在乡村小路上行走,菲利普觉得有种新奇之感。远处灯火通明的教堂,一点儿一点儿靠近过来,似乎显得分外亲切。起初,菲利普在他大伯跟前还有点怯生,后来慢慢相处惯了,他常把手悄悄伸进大伯的手掌里,他感到有人在保护自己,跨步时就比较从容自在了。
                  他们一回到家里,就开始吃晚饭。凯里先生的拖鞋已准备好,端放在火炉前的脚凳上;菲利普的拖鞋也搁在旁边:其中一只,和普通小男孩的鞋没什么两样,另一只却呈畸形,样子很怪。菲利普上楼睡觉时已经累坏了,只得听任玛丽·安帮他脱衣服。玛丽·安给菲利普盖好被子,顺势亲了亲他;菲利普开始喜欢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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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楼2011-08-04 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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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菲利普没想到这样做竟不正当;不过要是果真如此,他可不愿让人以为他母亲同意他这么干的。他耷拉着脑袋,默然不语。
                    "你难道不知道星期天做游戏是很不很不正当的吗?你不想想星期天干吗叫休息日来着?你晚上要去教堂,可你下午触犯了天主的戒律,晚上怎么有脸面对天主呢?"
                    凯里先生叫菲利普立即把砖头搬走,并且站在边上监督他。
                    "你这个孩子真淘气,"他反复嚼咕着。"想想你那位天国里的可怜妈妈,你现在使她多伤心。"
                    菲利普忍不住想哭,但是出于本能,他不愿让人看到自己掉眼泪,于是他紧咬牙关,硬是不让自己哭出来。凯里先生在安乐椅上坐定,顺手拿过一本书,翻了起来。菲利普站在窗口。牧师公馆很僻静,同那条通往坎特伯雷的公路隔着相当一段距离。从餐室窗口,可以望见一长条呈半圆形的草坪,再过去,则是一片绿茵茵的、连绵天际的田野。羊群在田野里吃草。天色凄迷而阴郁,菲利普满腔悲苦。
                    这时,玛丽·安进屋来上茶点,路易莎伯母也下楼来了。
                    "午觉睡得好吗,威廉?"她问。
                    "好什么!"他回答说。"菲利普这么吵吵闹闹,简直叫人没法合眼。"
                    凯里先生说的不尽合乎事实,因为他睡不着实在是自己有心事。菲利普绷着小脸听着,心里暗暗嘀咕:找不过偶尔并出了点声音,在这之前之后,大伯他干吗不能睡呢,真没道理。凯里太太问起是怎么回事,牧师原原本本地说了。
                    "他竞然连一声'对不起'也没说,"凯里先生最后加了这么一句。
                    "噢,菲利普,我知道你一定觉得对不起你大伯的,是吗?"凯里太太赶紧说,生怕孩子会给他伯父留下不必要的环印象。
                    菲利普没吱声,只顾埋头哨嚼手里的牛油面包片。菲利普自己也搞不懂哪儿来的一股蛮劲,硬是不肯道歉认错。他觉得耳朵里隐隐作痛,真有点想哭,可就是不肯吐出一言半语。
                    "你也不用虎着脸,已经够糟的啦,"凯里先生说。
                    大家门头吃完茶点。凯里太太不时打眼角里偷偷朝菲利普望上一眼;但是凯里先生却故意对他不理不睬。菲利普看到伯父上楼准备更衣上教堂了,就跑到门厅拿起自己的帽子和外套,可是当牧师下楼看见菲利普时,却冲着他说:
                    "我希望你今晚别上教堂了,菲利普。我想你现在的这种精神状态,是不宜走进天主圣堂的。"
                    菲利普一言不发,感到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双颊红得像火烧。他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儿,望着伯父戴上宽边帽,披上宽肥的大氅。凯里太太照例将丈夫送至门口,然后转过身来对菲利普说:
                    "没关系,菲利普、下一个星期天你一定会很乖的,是吗?这样你伯父晚上又会带你去教堂了。"
                    她拿掉菲利普的帽子和外套,领他走进餐室。
                    "让我们一块儿来念祈祷文好吗,菲利普?我们还要弹风琴唱圣歌呢。你喜欢吗?"
                    菲利普神态坚决地一摇头,凯里太太不觉吃了一惊。如果这孩子不愿意同她一起做晚祷,那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了。
                    "那么你在伯父回来之前想干什么呢?"凯里太太束手无策地问。
                    菲利普总算开腔了。
                    "我希望谁也别来管我,"他说。
                    "菲利普,你怎么能说出这样没良心的话来?你不知道你伯父和我完全是为你好吗?难道你一点儿也不爱我吗?"
                    "我恨你。巴不得你死掉才好呢!"
                    凯里太太倒抽一门冷气。这孩子竟然说出这么粗暴无礼的话来,怎不叫她瞠目吃惊。凯里太太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在丈夫的安乐椅上坐下,想到自己真心疼爱这个孤苦伶仃的跛足孩子,想到自己多么热切地希望能得到这孩子的爱,她想着想着,不禁热泪盈眶,接着一颗颗泪珠顺着双颊慢慢往下淌。凯里太太自己不能生儿育女;她认为自己膝下无于,无疑是上帝的旨意。尽管这样,她有时见到别人家的小孩,仍觉得受不了,心里感到悲苦怅然。菲利普望着伯母这般神情不由得惊呆了。只见她掏出一方手帕,放声痛哭起来。菲利普恍然醒悟过来,自己方才的话伤了伯母的心,惹得她哭了。他感到很内疚,悄悄地走到她跟前,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菲利普主动来吻她,还是破天荒第一遭。这位面容枯黄、憔悴的可怜老太--一她穿着黑缎子服显得那么瘦小,头上梳的螺旋状发卷又是那么滑稽可笑--把将孩子抱到膝头上,紧紧搂住,一面仍伤心地低声饮泣。然而,她流下的眼泪,一半却是出于欣喜,她感到自己和孩子问的那层隔阂已不复存在。她现在对这孩子萌生出一股忄卷忄卷之忱,因为这孩子使她领略了痛苦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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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楼2011-08-04 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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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学校里还没什么学生,"沃森先生说,"我再领你去看看操场,然后就请你自便了。"
                      沃森先生在前面领路。菲利普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大操场,操场的三面都围有高高的砖墙,还有一面横着一道铁栅栏,透过栅栏,可以望见一大片草坪,草坪那边便是皇家公学的几座校舍。一个小男孩在操场上没精打采地闲逛,一边走一边踢着脚下的砂砾。
                      "喂,文宁,"沃森先生大声招呼,"你什么时候来的?"
                      小男孩走上前来同沃森先生握手。
                      "这是个新同学,年纪比你大,个子也比你高,可别欺负他呀。"
                      校长瞪大眼睛,友善地望着这两个孩子,那洪钟般的嗓音足以将孩子们震慑住,接着他哈哈笑着走开了。
                      "你叫什么名字?"
                      "凯里。"
                      "你爸爸干什么的?"
                      "爸爸过世了。"
                      "哦!你妈妈给人洗衣服吗?"
                      "我妈妈也去世了。"
                      菲利普以为他的回答会使那孩子发窘,哪知文宁并不当回事,仍嬉皮笑脸地开玩笑。
                      "哦,那她生前洗衣服吗?"
                      "洗过的,"菲利普没好气地回答。
                      "那她是个洗衣妇罗?"
                      "不,她不是洗衣妇。"
                      "那她就没给人洗过衣服。"
                      小男孩觉得自己巧辩有术,占了上风,挺洋洋得意。这时候他一眼瞧见了菲利普的脚。
                      "你的脚怎么啦?"
                      菲利普本能地缩回那只跛足,藏在好脚的后面,想不让他看见。
                      "我的脚有点畸形,"他回答道。
                      "怎么搞的?"
                      "生下来就这样。"
                      "让我看看。"
                      "不。"
                      "不看就不看。"
                      那孩子嘴上这么说,却猛地朝菲利普的小腿飞起一脚。菲利普猝不及防,被踢个正着,痛得他直呼嘘喘气。然而,就程度而言,肉体上的疼痛还及不上心里的惊讶。菲利普不明白文宁干吗要对他来这么一招。他惊魂未定,顾不上还手,况且这孩子年纪也比他小。他在《男童报》上念到过,揍一个比自己年幼的对手是件不光彩的事。在菲利普抚揉小腿的时候,操场上又出现了第三个孩子,那个折磨人的孩子撇开他跑了。过了一会儿,菲利普注意到他俩在窃窃私议,还不住打量自己的一双脚。菲利普两腮发烫,浑身发毛。
                      这时候又来了一批孩子,共有十来个,不多一会儿又跑来几个,他们叽叽呱呱扯开了:假期里干了些什么啊,去过哪些地方啊,打了多少场精采的板球啊。几个新同学出现了,一转眼菲利普不知怎么倒同他们攀谈了起来。他显得腼腆,局促不安。菲利普急于给人留下个愉快的印象,可一时却找不到话茬来。别的孩子向他问这问那,提了一大堆问题,他很乐意地--一作了回答。有个小男孩还问他会不会打板球。
                      "不会,"菲利普说,"我的脚不方便。"
                      那男孩朝他下肢瞥了一眼,涨红了脸。菲利普看得出,那孩子察觉到自己问的问题不甚得体,羞得连句道歉的话都说不出口,只是尴尬地冲着菲利普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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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楼2011-08-04 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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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次日清晨,菲利普被一阵丁丁当当的钟声吵醒,他睁开眼,不无惊讶地打量着自己的一方斗室。这时,耳边响起一声叫唤,使他记起自己此刻置身于何处。
                        "你醒了吗,辛格?"
                        小卧室是用磨光的油松本隔成的,卧室正面挂着一幅绿色门帘。那时候,人们很少考虑到屋内的通风问题,窗户老是关得严严的,只在早晨打汗一会儿,让宿舍透点新鲜空气。
                        菲利普从床上爬起,跪在地上做祷告。早晨寒气彻骨,菲利普一阵哆嗦:不过他人伯曾开导过他,穿着睡衣做祷告,比等到穿戴整齐后再做祷告更合上帝的心意。这种说法倒不怎么使菲利普感到意外,因为他自己也开始有所领悟:他足上帝创造出来的生灵,这位造物主对善男信女们的磨难困苦特别欣赏。作完晨祷,菲利普开始梳洗。宿舍里有两只浴盆,供五十名寄宿生轮流使用,每个学生一星期可洗一次澡。平时就用搁在脸盆架上的小脸盆洗脸揩身。这只洗脸架,再加上床铺和一把椅子,就是每问小卧室的全部家什。孩子们一边穿衣服,一边快活地随便闲扯。菲利普竖起耳朵听着。这时,又传来一阵钟声,孩子们飞奔下楼。他们进了教室,在两张长桌旁的条凳上坐定。沃森先生也进来坐下,后面跟着他的太太和几名工友。沃森先生做起祷告来很有点威势,雷鸣般的声声祈祷,似乎是针对每个孩子本人发出的恐吓之间。菲利普忐忑不安地听着。随后,沃森先生念了一章《圣经》,工友们鱼贯而出。不一会儿,那个衣履不整的年轻工友端来了两大壶茶,接着又跑了一趟,捧进来几大盘涂着黄油的面包片。
                        菲利普怕吃油腻的食物,看到涂在面包上的那厚厚一层劣质黄油,怎不叫他倒胃日?但他看到其他孩子都把那层黄油刮掉,他就如法炮制。他们都有一罐罐炯肉之类的自备食品,是放在日用品箱里带进来的。有些学生还享用一份鸡蛋或成肉"加菜",沃森先生从这上面捞到一笔外快。沃森先生也问过凯里先生,是否让菲利普也来份"加菜",凯里先生一口回绝,说他觉得不该把孩子惯坏了。沃森先生极表赞同--一他认为,对正在发育成长的少年来说,再没有比面包加黄油更好的食物了--一但是有些做爹娘的却过分娇宠子女,坚持要给他们"加菜"。
                        菲利普注意到"加菜"给某些孩子争得了几分面子,于是他打定主意,等到给路易莎伯母写信时,要求给自己也来一份"加菜"。
                        早餐后,孩子们都到外面操场上去溜达。走读生也陆续到校。他们的父亲或是当地的牧师,或是兵站的军官,再不就是定居在这座古城里的工厂主和商人。不一会儿,铃声大作,孩子们争先恐后拥向讲堂。讲堂包括一个长长的大房间和一个小套间。大房间的两头,由两位教师分别教中、低班的课;小套间是沃森先生授课用的,他教高班。为了表示这所学校是附属于皇家公学的预备学校,在一年一度的授奖典礼上,在公文报告里,这三个班级一律正式称为预科高班、预科中班和预科低班。菲利普被安排在低班。这个班的老师名叫赖斯,他满脸红光,有一副悦耳动听的嗓子,给孩子们上课时活泼而风趣。时间不知不觉地溜了过去,一会儿已是十点三刻,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使菲利普感到惊讶。课间,孩子们被放到教室外面去休息十分钟。
                        全校学生一下子吵吵嚷嚷地涌到操场上。新来的学生被吩咐站在操场中央,其他学生沿墙分立在左右两侧。他们开始玩起"逮清的游戏。老同学从这一堵墙跑到另一堵墙,中间的新同学这时便设法上去拦截,如果逮住一个,就念声咒语:"一、二、三,猪归咱。"于是,那个被逮住的孩子便成了俘虏,反过来帮新同学去捉那些还在逍遥奔跑的人。菲利普看见一个男孩打身边跑过,想上前将他抓住,可他一瘸一拐,眼睁睁让他溜了;这一下,奔跑着的孩子趁机全朝他管辖的地盘跑来。其中有个男孩灵机一动,模仿起菲利普奔跑的怪样子。其他孩子见状都咧嘴大笑,接着他们也学那男孩的样,在菲利普周围怪模怪样地拐着腿奔跑,尖着嗓门又是叫又是笑。他们陶醉在这种新玩意儿的欢快之中,乐得透不过气来。有一个孩子上前绊了菲利普一交,而菲利普就像平常摔倒时那样,实实地摔个正着,膝盖也跌破了。菲利普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孩子们笑得更欢了。一个男孩从背后猛推了菲利普一把,要不是另一个男孩顺手将他拉住,他保准又是扑地一交。大伙儿光顾拿菲利普的残疾取乐,连做游戏也给忘了。其中一个孩子更是别出心裁,做了个怪里怪气的一摇三摆的痛步模样,让人觉得特别滑稽可笑,好几个孩子乐不可支,笑得直在地上打滚:菲利普吓得U瞪口呆,他实在不明白大伙儿干吗要这般嘲弄他。他的心怦怦乱跳,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菲利普出娘胎以来,还从未受到过这么大的惊吓。他呆若木鸡似地站在那儿,任凭孩子们在他周围大声哄笑,模仿他的步态,奔来跑去。他们冲着他大声喊叫,逗他去抓他们,但是菲利普纹丝不动。菲利普不愿让他们再看到自己奔跑。他使出全身气力,强忍着不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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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楼2011-08-04 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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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铃声响了,学生们纷纷涌回讲堂。菲利普的膝盖在淌血,他头发提散,衣衫凌乱,满身是上。有好几分钟,赖斯先生没法控制班上的秩序。刚才那套新奇的玩意儿使孩子们兴奋不已;菲利普看到有一两个同学还在偷偷打量自己的下肢,赶紧把脚缩到板凳下面。
                          下午,孩子们准备去球场踢足球。菲利普吃过午饭,正往外走,沃森先生把他叫住。
                          "我想,你不会踢足球吧,凯里?"沃森先生问菲利普。
                          菲利普窘得涨红了脸。
                          "不会,先生。"
                          "那就别踢了。你最好也到场地上去。这点路你总能走吧?"
                          菲利普并不知道足球场在哪儿,但他还是照先前那样回答了一句:
                          "能的,先生。"
                          孩子们在赖斯先生的带领下出发了,他一眼瞥见菲利普没换衣服,便问他为什么不准备去踢球。
                          "沃森先生说我不必踢了,先生,"菲利普说。
                          "为什么?"
                          许多孩子围着菲利普,好奇地望着他。菲利普感到一阵羞愧,垂下眼皮不吭声。别的孩子替他回答了。
                          "他是个瘸子,先生。"
                          "噢,我明白了。"
                          赖斯先生很年轻,一年前刚取得学位。他这时突然感到很困窘。他本能地想对菲利普表示歉意,可又不好意思开口。他粗着嗓子冲着其他孩子嚷了一句:
                          "喂,孩子们,你们还在等什么呀?还不快走!"
                          有些学生早已出发,留下来的人也三三两两地走了。
                          "你最好跟我一块儿走,凯里,"老师说,"你不认得路,是吧?"
                          菲利普猜到了老师的好意,喉咙口抽噎了一声。
                          "我走不快的,先生。"
                          "那我就走慢点,"老师微笑着说。
                          这位红脸膛的普普通通的年轻人说了句体贴的话,一下子赢得了菲利普的好感。他顿时不再感到那么难过了。
                          可是晚上孩子们上楼脱衣睡觉的时候,那个叫辛格的男孩却从自己的小卧室里跑出来,把脑袋瓜伸进菲利普的卧室。
                          "嘿,把你的脚伸出来让我们瞧瞧,"他说。
                          "不,"菲利普回答道。
                          他赶紧跳上床钻进毯子。
                          "别对我说'不,字,"辛格说。"快来,梅森。"
                          隔壁卧室里的孩子正在门角处探头探脑,一听到叫唤,立即溜了进来。他们朝菲利普走来,伸手想去掀他身上的毯子,但菲利普紧紧揪住不放。
                          "你们干吗死乞白赖地缠着我?"菲利普叫喊道。
                          辛格抓起一把刷子,用刷子背敲打菲利普那只紧抓着毛毯的手。菲利普大叫起来。
                          "你干吗不把脚乖乖地伸出来让咱们看?"
                          "就不让你们看。"
                          绝望之余,菲利普捏紧拳头,对准那个折腾自己的孩子揍了一拳,但是,他势孤力单,辛格一把抓住菲利普的胳臂,死劲反扭着。
                          "哦,别扭别扭,"菲利普说,"胳臂要断的。"
                          "那么你老老实实躺着别动,把脚伸出来。"
                          菲利普抽搭一声,吁了口气。辛格又把手臂扭了一下。菲利普疼得没法忍受。
                          "好吧,我伸,我伸,"菲利普说。
                          菲利普伸出了脚。辛格仍旧抓住菲利普的手腕不放。他好奇地打量着那只跛足。
                          "真恶心!"梅森说。
                          这时又进来一个孩子,也来凑趣看热闹。
                          "呸,呸,"他不胜厌恶地说。
                          "哎哟,模样儿真怪,"辛格说着做了个鬼脸。"它硬不硬?"
                          他心环戒惧地用食指尖碰碰那只脚,好像它是个有生命意识的怪物似的。突然,他们听到楼梯上传来沃森先生沉重的脚步声。他们赶紧把毯子扔还给菲利普,像兔子似地一溜烟钻回自己的卧室。沃森先生走进学生宿舍。他只须踮起脚跟,就可以从挂着绿色帘子的竿子上方看到里面的动静。他察看了两三间学生卧室。孩子们都已安然人睡,他熄了灯,回身出去。
                          辛格叫唤菲利普,但菲利普没有理会。他用牙紧紧咬着枕头,怕让人听到自己在啜泣。此刻他暗自流泪,倒不是因为挨了揍,身子疼痛,也不是因为让他们看了自己的残足,蒙受了羞屏,而是恼恨自己懦弱,这么经不起折磨,最后竟乖乖地把脚伸了出去。
                          此时,他感受到了生活道路上的凄风苦雨。在他这个人生才刚开始的小孩看来,今后准是苦海无边的了。不知怎么地,他忽然想起那个寒冷的早晨,埃玛怎么将他从床上抱到妈妈身边。打那以后,他再未回想过那番情景;叶是此刻,他似乎又感受到偎依在母亲怀里的那股暖意。他顿时觉得,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他母亲的溘然辞世,牧师公馆里的生活,还有这两天在学校的不幸遭遇,恍若一场幻梦;而明天一早醒来,自己又在家里了。菲利普想着想着,眼泪渐渐干了。他委实太不幸了,这一切想必是场幻梦;他母亲还活着,埃玛一会儿就会上楼来睡觉的。他睡着了。
                          然而第二天早晨,他依旧在丁丁当当的铃声中愕然醒来,首先跃入眼帘的还是他小卧室里的那幅绿色门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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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楼2011-08-04 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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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日子一久,菲利普的残疾不再使孩子们感兴趣,而是像某个孩子的红头发,或者像某个孩子的过度肥胖那样,终于也为大家所认可。然而在这段时间里,菲利普却变得极度敏感。只要能不跑,他就尽量避免奔跑,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奔跑就越发病得厉害,即使平时走路,也扭。泥作态,步履奇特。在人前,他尽可能伫立不动,把跛足藏在另一只脚后边,以免惹人注目。他每时每刻都在留神别人是否牵扯到自己的跛足。其他孩子玩的游戏,他没法参加,所以对于他们的生活始终很生疏。他们的各种活动也没有他的份,他只能自个儿站在一边观看。他觉得自己同别的孩子之间,似乎横着一道无形的壁障。有时候,孩子们似乎也认为,菲利普不会踢足球那全该怪他自己,而菲利普自己又无法取得孩子们的谅解。他经常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他一向饶舌多话,现在却渐渐变得沉默寡言。他开始思索起自己跟别的孩子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来了。
                            宿舍里最大的孩子辛格不喜欢菲利普。就年龄来说,菲利普的个儿算是矮小的,他得经常忍受各种虐待。大约过了半个学期,学校里出现一股玩"笔尖"游戏的热潮。这是种双人游戏,用钢笔尖在桌子或长凳上斗着玩。玩的人须用指甲推动自己的一只笔尖,设法让它迎着对手的笔尖头爬上去;而对手一面招架防备,一面也竭力设法使自己的笔尖迎头爬上对方的笔尖背。谁成功了,就在自己拇指向球上呵口气,然后用力按这两只笔尖,假如能把它们粘住,同时提起来,那么,这两只笔尖就属于赢者的了。没多久,学校里净看见学生们在玩这种游戏,那些心灵手巧的孩子赢得了大量笔尖。过了一阵子,沃森先生认定这是一种赌博,断然禁止这种游戏,并把学生手里的笔尖全部充公。这种游戏菲利普玩得挺得心应手,结果也只好忍痛割爱,交出全部战利品。但是,他手指痒痒的,总想再过过痛。几天以后,他在去足球场途中,跑进一家商店,花了一个便士,买了几枚丁字形钢笔尖。他把这些笔尖散放在口袋里,摸着过瘾。辛格很快发现菲利普手头有这些笔尖。辛格的笔尖也上缴了,但是他偷偷留下一只封号叫"大象"的特大笔尖,这只笔尖几乎是常胜将军。这会儿,他怎么也不愿坐失良机,非要把菲利普的丁字形笔尖赢到手不可。菲利普尽管明明知道用自己的小笔尖和他对阵,无异是以卵击石,但他生性爱冒险,所以还是愿意背水一战。再说他也明白,要是自己拒绝比赛,辛格决不肯善罢甘休。他已经歇手了一个星期,现在坐下来重新挥戈上阵,心头止不住一阵兴奋。菲利普一下子就输掉了两只小笔尖,辛格乐得眉开眼笑。可是第三次交锋时,辛格的"大象"不知怎么地突然一个滑转,菲利普乘机把他的丁字形笔尖推上了"大象"脊背。他由于得胜而欢呼起来。就在这时,沃森先生一脚跨了进来。
                            "你们在干什么?"他问。
                            他望望辛格,又望望菲利普,他俩谁也不吱声。
                            "难道你们不知道,我禁止你们玩这种愚蠢的游戏?"
                            菲利普的心怦怦直跳。他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吓得魂不附体,但恐惧之中又掺杂着几分喜悦。菲利普还从未挨过老师鞭答。皮肉之苦固然难熬,但事过之后,未尝不可借此在别的孩子面前吹嘘一番。
                            "上我书房来。"
                            校长转过身,两个孩子并排跟在后面,辛格轻声对菲利普嘀咕了一句:
                            "这回咱们该倒霉了。"
                            沃森先生指着辛格说:
                            "弯下身子!"
                            菲利普脸色煞白,看见辛格每挨一鞭,身子就抽搐一下,三鞭抽下,辛格哇哇号啕起来。紧接着又是三鞭。
                            "够了,站起来。"
                            辛格直起身,泪水流了一脸。菲利普跨上一步,沃森先生打量了他一番:
                            "我可不想用藤鞭抽你。你刚来不久,而且我也不能揍一个瘸腿的孩子。走吧,你们俩都走吧,今后不许再胡闹了。"
                            他俩走回教室时,一群孩子正在那儿等候着,他们已经通过某种神秘的渠道打听到出了什么事。孩子们急不可耐地冲着辛格问这问那。辛格面朝着他们,脸疼得涨成猪肝色,面颊上还留着斑斑泪痕。辛格将脑袋朝站在身后不远的菲利普一撇,悻悻然说:
                            "给他滑了过去,他因为是个瘸子沾光啦。"
                            菲利普红着脸,默不作声地站着。他察觉到孩子们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
                            "挨了几下?"有个孩子问辛格。
                            辛格没有理睬。他因为受了皮肉之苦,一肚子怒火。
                            "以后再也别来找我斗笔尖了,"他冲着菲利普吼道,"你可真占便宜,一点风险也不用担。"
                            "我可没来找你。"
                            "你没有?"
                            辛格说着猛起一脚,将菲利普绊倒在地。菲利普平时就站不太稳,这一交摔得着实不轻。
                            "瘸子!"辛格骂了一声。
                            后半学期里,辛格持命作践菲利普。尽管菲利普竭力回避,无奈学校太小,总是冤家路窄。他试图主动同辛格搞好关系,甚至还巴结奉承他,买了一把小刀送他,小刀他倒收下了,可就是不肯握手言和。有一两回,菲利普实在忍无可忍,一时性起,就朝这个比他大的男孩挥拳踢脚,但是辛格的气力要大得多,菲利普哪是他的对手,到头来好歹挨了一顿揍,而且还得哀告求饶。这一点特别使他疾首痛心他忍受不了讨饶的屈屏,但每当疼痛超过了肉体所能忍受的限度,他又不得不认错道歉。更糟糕的是,这种悲惨的生活不知得捱到何年何月。辛格才十一岁,一直要到十三岁才会升到中学部去。菲利普明白还得同这个作践自己的冤家同窗两年,而且休想躲得了他。菲利普只有在埋头做功课的当儿,再不就是上床睡觉的时候,才稍许快活一点。一种莫名的感觉经常萦绕在他脑际:眼前的生活,连同它的百般苦难,都不过是一场幻梦,说不定早晨一觉醒来,自己又躺在伦敦老家的那张小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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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楼2011-08-04 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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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一晃两年过去了,菲利普已快十二岁。现在他已升入预科高班,在班里是名列前茅的优等生。圣诞节以后有几个学生要升到中学部去念书,到那时,菲利普就是班里的尖子顶儿了。他已获得了一大堆奖品,尽是些没什么价值的图书,纸张质地很差,装潢倒挺考究,封面上还镌有学校的徽志。菲利普成了优等生以后,再没有人敢来欺负他,而他也不再那么郁郁寡欢了。由于他生理有缺陷,同学们并不怎么忌妒他的成就。
                              "对他来说,要到手件把奖品还不容易,"他们说,"他除了死啃书本,还能干什么呢!"
                              菲利普已不像早先那么害怕沃森先生,并习惯了他那种粗声粗气的嗓门;每当校长先生的手掌沉沉地按在菲利普的肩头上,他依稀辨觉出这实在是一种爱抚的表示。菲利普记性很好,而记忆力往往比智力更有助于学业上的长进。他知道沃森先生希望他在预科毕业时能获得一笔奖学金。
                              可是菲利普在这两年里,自我意识变得十分强烈。一般来说,婴儿意识不到自己的躯体有异于周围物体,乃是自身的一部分;他要弄自己的脚趾,就像耍弄身边的拨浪鼓一样,并不觉得这些脚趾是属于他自身的。只是通过日积月累的疼痛感觉,他才逐渐理解到自己肉体的存在。而对个人来说,他也非得经历这类切肤之痛,才逐渐意识到自我的存在;不过这里也有不同的地方:尽管我们每个人都同样感觉到自己的身躯是个独立而完整的机体,但并非所有的人都同样感觉到自己是以完整而独立的个性存在于世的。大多数人随着青春期的到来,会产生一种落落寡合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并不总是发展到明显地同他人格格不入的程度。只有像蜂群里的蜜蜂那样很少感觉到自身存在的人,才是生活的幸运儿,因力他们最有可能获得幸福:他们群集群起,融成一片,而他们的生活乐趣之所以成为生活乐趣,就在于他们是同游同行,欢乐与共的。我们可以在圣灵节那天,看到人们在汉普斯特德·希斯公园翩翩起舞,在足球比赛中呐喊助威,或是从蓓尔美尔大街的俱乐部窗口挥手向庄严的宗教队列连声欢呼。正因为有他们这些人,人类才被称作社会动物。
                              菲利普由于自己的跛足不断遭人嘲弄,逐渐失却了孩提的天真,进而痛苦地意识到自身的存在。对他来说,个人情况相当特殊,无法沿用现成的处世法则来应付周围环境,尽管这些法则在通常情况下还是行之有效的。他不得不另谋别法。菲利普看了好多书,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念头,正由于他对书里讲的事理只是一知半解,这反倒为他的想象力开阔了驰骋的天地。在他痛苦的羞态背后,在他的心灵深处,某种东西却在逐渐成形,他迷迷糊糊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个性。不过有时候,这也会让他感到不胜惊讶;他的行为举上有时连自己也莫名其妙,事后回想起来,也茫然如堕大海,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班里有个叫卢亚德的男孩,和菲利普交上了朋友。有一天,他们在教室里一块儿玩着,卢亚德随手拿过菲利普的乌木笔杆耍起戏法来。
                              "别来这套无聊把戏,"菲利普说,"你不把笔杆折断才怪呢。"
                              "不会的。"
                              那小孩话音未落,笔杆已"啪"地一声折成两段。卢亚德狼狈地望着菲利普。
                              "哎呀,实在对不起。"
                              泪珠沿着菲利普的面颊扑籁而下,但他没有吱声。
                              "咦,怎么啦?"卢亚德委实吃了一惊,"一模一样的赔你一根就是啦。"
                              "笔杆本身我倒不在乎,"菲利普语声颤抖地说,"只是这支笔杆是我妈临终时留给我的。"
                              "噢,凯里,真是太遗憾了。"
                              "算了,我不怪你。"
                              菲利普把折成两段的笔杆拿在手里,出神地看着。他强忍着不发出呜咽,心里悲不自胜。然而他说不上自己为何这般伤心,因为他明明知道,这支笔杆是他上回在布莱克斯泰勃度假时花了一两个便士买来的。他一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无端编造出这么个伤感动人的故事来,可是他却动了真情,无限伤感,好像确有其事似的。牧师家的虔诚气氛,还有学校里的宗教色彩,使得菲利普十分注意良心的清白无暇;他耳濡口染,不知不觉形成了这样一种意识:魔鬼每时每刻都在窥探,一心想攫取他的永生不灭的灵魂。虽说菲利普不见得比大多数孩子更为诚实,但是他每回撒了谎,事后总追悔不迭。这会儿,他把刚才的事前前后后思量了一番,感到很痛心,打定主意要去找卢亚德,说清楚那故事是自己信口杜撰的。尽管在他眼里,世上再没有比蒙羞受辱更可怕的了,然而有两三天的时间,他想到自己能以卑躬的忏悔来增添上帝的荣耀,想到痛苦悔罪之余的喜悦心情,还暗自庆幸呢。但是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决心付诸行动,而是选取了比较轻松的办法来安抚自己的良心,只向全能的上帝表示忏悔之意。然而有一点他还是想不通,他怎么会真的被自己虚构的故事打动了呢。那两行沿着邋遢的面颊滚落的泪珠,确实是饱含真情的热泪。后来,他又偶然联想到埃玛向自己透露母亲去世消息时的那番情景。当时,他虽然泣不成声,还是执意要进屋去同两位沃特金小姐道别,好让她们看到自己在哀恸悲伤,从而产生怜悯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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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楼2011-08-04 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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