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嵩山之下】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出塞》王之涣
黄河之水,磅礴之气势、饕餮之象列,自天来、奔海归,中原大地,运气所俱、滋养由始。时近傍晚,夕阳西垂,暮云苍远若烧、江水滔滔不绝,洛阳郊边,一艘大帆船自西边驶来,若有逆水行舟,飞涧遏浪之势。
帆船船头,令狐冲与莫大坐于案几边,饮酒畅言。莫大望向远天残象,念及嵩山之上,即将迎来的大事,不由得烦愁万千,那曲潇湘夜雨,已叫令狐冲和酒而咽。令狐冲也望一眼辽远山水间,如轮夕阳,道:“莫师伯,明日,我与盈盈上得嵩山,你便回了衡山,收拾残局吧。”莫大面色冷然,饮了口酒,叹道:“我这把老骨头,何时能有个清静、还能做些什么呢?”令狐冲道:“莫师伯何必自谦?你精神矍铄,便酒也喝得比我多,衡山一派,更需您打理。”莫大思索一阵,轻轻拉起胡琴,摇头道:“也罢、也罢,明日嵩山之上,便由您老弟仗力周全。只是......”说罢,莫大佝偻竹身,咳嗽几下,忽地一口唾沫,吐向船外,又道:“只是,嵩山二左相争,虽不比昔时左冷禅独大,可你得万分慎微。那左凌峰诡计百出,左挺也是卑鄙阴险。你虽得任大小姐相助,也得防那二左暗箭伤人。”令狐冲抱拳道:“莫师伯叮嘱,我自当铭记。”莫大又道:“还有......任大小姐虽是情义深重,可她毕竟乃魔教中人。你二人同上嵩山,切不可叫那二左以此为把柄,叫你恒山派在豪杰面前,上不得台面。”忽地,一阵幽香飘来,盈盈托举几碟小菜,亭亭移步,唤道:“莫师伯,今时不同往日,明日嵩山之上,我更得摆明身份!”
令狐冲心中一喜,站起身接过盈盈手中盘碟,那是自己最爱下酒的炒花生、苏杏仁。盈盈坐于案几边,对莫大道:“莫师伯,我已吩咐黄河老祖二人,调来人手,暗中驻于嵩山。今日嵩山势力,已不及左冷禅之时。我再行出面,冲郎也更有底气,管得这闲事。”莫大将胡琴收于身后,又道:“任小姐,不是我莫大心存狭隘,只是江湖之上,谁人能看得豁达?只怕那些人,仍将你视为武林正道公敌。”盈盈摇头道:“莫师伯,江湖之上,正邪之分不过是托辞,真正在乎的,只是自己能从纷乱之中,分得几杯汤羹。”令狐冲一时不解,握着盈盈柔荑,道:“盈盈,莫师伯担忧不无道理,明日,你还是扮作......啊,扮作桃萼仙吧。”盈盈啐道:“呸,要我跟那六个宝贝一起,我可不干!”令狐冲一时无趣,莫大又道:“任小姐,你若真要摆明身份,我这里有个计较,不知你可听否。”盈盈恭谨道:“请莫师伯赐教。”莫大缓缓道:“你父仙逝,本是你守孝之时,江湖之中,无人不知。明日到得嵩山,你便说遵嘱你父意愿,与五岳派和好,届时二左相争,你再以父之名,出面调停。少林、武当未有人前去,那嵩山之上,自是你说话行事,最有分量。”令狐冲担忧道:“可是,这枪打出头鸟,盈盈说话再有分量,若招来太多非议......”盈盈忽地止到:“冲哥,莫师伯之言有理。明日咱们小心行事,那些江湖门派,也不会冒然与我神教为敌。”令狐冲不再言语,握紧盈盈双手,心中仍是忧虑。
三人又议论一阵,仪琳忽地走来,说道:“令狐师兄,咱们快到洛阳了,还请你们收拾行李,准备登岸。”莫大先是笑道:“啊,逆水行舟,也是一帆风顺,好、好,好兆头呀。”又举过胡琴,道:“令狐老弟、任大小姐,你应你二人相求,待得登岸,便回了衡山。明日之事,五岳派系安危,全仗你二人周旋。”令狐冲拉过盈盈站起身,道:“莫师伯且放心,我和盈盈,自当尽心竭力!”当下,恒山派众弟子,与雄风镖局一并,收拾行李,上了渡口。莫大牵来一毛驴,与冲盈二人辞别。令狐冲倒来一杯酒,道:“莫师伯,且喝了这杯酒,咱们后会有期。”这时,那毛驴一声鼻嗤,莫大道:“不必不必,这酒且留着,我先行一步。”抱拳礼别,莫大便倒坐驴背,拉着胡琴,于芦丛石道间,向着夕阳方向缓缓远去。
瞧见莫大远去身影,微风之中、黄昏之下,又传来莫大凄凉琴曲,冲盈二人想到衡山之上的祸事,不由得情绪繁复。盈盈先道:“这景象,倒让我想起一首诗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咱们江湖中人,注定飘泊无定。”令狐冲记得那诗句,祖千秋也曾道过,说道:“盈盈,你怎地健忘了?我可说过,只要咱两在一起,到哪里都是家,怎谈得上飘泊?”盈盈脸颊微红,眼神张乱,低声道:“你......你恒山弟子可在后边,能不要说些......说些羞人话。”令狐冲回头望去,仪清、仪琳等人正与归泰等人作别,眼下,雄风镖局也要分道而行。令狐冲眼珠子一转,道:“盈盈,若是你要清静,咱们已到洛阳,且先去绿竹巷,睹物思人。”盈盈忽地想到,此时已身在洛阳,令狐冲提及绿竹巷,许多往事,霎时自脑海深处传来。盈盈摇头道:“哎,今时也不同往日,咱们先办正事,待得嵩山之事一了,咱们......”忽地又是脸红,道:“我先回黑木崖,继续给爹爹守孝。想到明日,又要仗他老人家威名,我可过意不去。”令狐冲一时心喜,忽地搂过盈盈细腰,道:“盈盈,你真是个好女儿。”盈盈羞涩难当,挣着身子,娇喝道:“你这坏蛋,别学我爹口气!快松开,别叫人看见了。”令狐冲回过头,只见郑萼、秦娟等几名小弟子偷偷看来,窃窃嬉笑。令狐冲松开手臂,却见盈盈那脸蛋已然红透,比之夕阳更是明亮。
送别了莫大、雄风镖局之人,令狐冲率领恒山弟子进入洛阳城。城中已久水榭亭台、楼贾如林。故地重游,虽是惹人前忆,令狐冲不能免俗,昔日万般滋味,历历上得心头:药王庙夜雨、金刀王家受嫌、绿竹巷授琴......令狐冲叹息之间,忽听得议和惊异道:“怪了,这繁华的洛阳城,怎地这般清静?”
令狐冲一下子跳出回忆,这才瞧见,洛阳城中,宽阔的街道上行人稀少,没了往昔热闹熙攘景象,偶然路过几名行人,都是面色凝沉,畏畏缩缩。各家酒楼、商铺之前,都挂起三尺大幡白布。盈盈见着景象,说道:“快叫人打听一下,发生了何事?”仪和问过一名樵夫,那樵夫警觉得望向四周,伸手在嘴边,低声哼道:“这位师太,你有所不知,前日,咱太宗皇帝自北征归来,就、就驾崩啦!这不,县衙贴了告示,举城与天同哀,挂起白布、禁宵禁娱!”仪和返回说了朱棣驾崩之事,令狐冲看向那些白布,微微觉得几分荒诞,暗道:难怪这世上,有那么多人争名夺利,这皇帝老儿一死,世间便若刷了白漆,一片惨淡,如此瞧来,当真令人不快!
盈盈拉过令狐冲衣袖,道:“好了,眼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快些找个客栈落脚。”令狐冲收回念头,欲要走远,忽地听见后方一阵叫嚷嬉闹,却是桃谷六仙扯下几块白布把玩,也引来几圈闲人,瞧那热闹。
“呵呵,好端端的白布,若是裁剪了,给我做身儿衣裳,不是更好?”
“就是,皇帝老儿嗝屁,要天下人都披麻戴孝,老子死了,是不是要他们都哭瞎了眼?”
“呸,你死了怎地?还不是一坏黄土,埋了化成灰儿。”
“哼,老子死了,要这天下人挂黑布。诶,都挂着白布,瞧着叫人好生白眼儿。”
桃谷六仙一阵嬉闹,周围闲人指指点点,又怕惹祸上身,便纷纷退去。令狐冲走了过去,喝止道:“六位桃兄,快将那些白布归还,可不能惹事儿。”桃干仙忽地跳来,将白布绕令狐冲脖子一围,道:“嗯,令狐兄弟,你要是穿一身儿白衣,可也俊俏得很。”桃根仙也跳来,笑道:“对呀,咱们将城里的白布都扯了,拿回家做衣服去。”令狐冲愤慨之下,本有此意,但看着盈盈摇头,又道:“不可不可,咱们此行上得嵩山,可不是来与朝廷结怨。几位桃谷,可瞧在我的金面,收敛一些。”桃花仙喝道:“嘿,令狐兄弟,你的金面.......”忽地瞧见盈盈脸上怒色,便当真收敛了,说道:“啊,好、好、好,咱桃谷六仙,也做回乖孙子。”说罢,六人纷纷使出轻功,挂回白布。令狐冲一阵摇头,又领着衡山弟子投了家客栈。正用晚饭之时,又听得门外大街,传来幽幽媛声,和着琵琶声调,嘈切杂谈:
“水月镜花是功名,虚虚渺渺真假颓。
靖难哪是为铲奸,自古功成万骨堆。
一朝天子一朝臣,十族尽诛挫弹灰。
指点江山比天高,孤儿寡母簌簌泪。
......”
令狐冲听得那曲凄凉无比,似有无限哀怨。盈盈低声道:“门外女子是何人?曲中所唱,乃是那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夺取侄儿皇位。又诛杀旧臣,诛方孝孺十族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