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经历了将近十年之久、大司命的样貌比现在要更加稚嫩与年轻一些，但天明还是轻松认出了她的五官。对这个阴阳家高手的回忆，他向来只有憎恶和被折磨时的痛苦。然而出乎天明预料的是，女子此时的脸上却有一丝不寻常的温柔与耐心，熟悉的声音中更是传出一丝难以想象的柔和：
『之前的提议，考虑的怎么样了？』
这话很明显暗示着这并非是第一次交谈。星魂望着她，咬了咬牙，却什么都没说。
于是，大司命又进一步蛊惑道：『若再不抓紧时间，或许就来不及了。你的父母怎么办？整个家族的人们呢？因为你的一个过失，就要连着他们也……』
她的话故意没有说完，一双有神的眼睛颇有深意地瞥向他。他抿着唇，眉毛紧皱。
他知道此时只有一个回答是正确答案。因此他说道：
『……我没别的选择，不是吗。』
从喉咙里飘出的这话含着无奈。是大司命脸上温和的表情没有削弱。反而，她向他伸出一只手来。天明注意到，那只手的手背此时已经开始产生偏粉棕色的色素，已经迈近多年后将和手印练到炉火纯青时两手的鲜红。
『在阴阳家，永远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下一刻，似乎持续了很久。
当他自己那只苍白的小手去接受大司命的邀请时，天明觉得耳边仿佛突然鸦雀无声。就连牢房里耗子的叫声都一并消失不见。他的世界一片空白，除了手与大司命相握的触感，其余全都是模糊的。
只有一句话能够挣脱出宁静，响亮地传入他的耳中：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阴阳家的一员了。』
温和的语气，却带着决定性的叙述。
当感官渐渐恢复，他正跟在大司命的身后。阴暗封闭的地下阶梯，他顺着上坡的台阶，正一步步向陆地走去。十几丈开外，他已经能够看到一丝阳光。触手可及的自由与新生。
还有不足十尺就能够重返光明，天明能感受到星魂加速的心跳，仿佛已然等不及要攀爬到最高处。去见他的族人。
就在这时，大牢的门口突然被一个影子挡住。
大司命停了下来，于是星魂也被迫止住了脚步。他强压下激动的情绪、眯眼去看。
待视线清晰起来，他能够看到那个逆光的影子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在牢房外盯着他的那个白发的鬼脸男子。
男人僵直地从阶梯口下来，大着步子，没一会儿就来到了大司命身边。而后倾身在她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天明听见大司命叹了口气。吐出的气息在幽深的地牢走道里泛着回音。
星魂眯起了眼。不知是否是光线使他产生了幻觉，女子眼角那一刻仿佛闪过一丝愧疚，但随即既逝。而等她转过头来面对自己时，大司命的脸上只剩下惋惜。
天明等待着她说话，但却能感觉到血液已经上涌到额头了，心跳声咚咚在耳边回响着，震耳欲聋。他有不好的预感。
大司命沉默，抿着嘴唇，似乎有何事让她难以启齿。
他激动的浑身都在颤抖。天明能感觉到身体被脚跟带动着开始微微颠簸，已经准备好蓄力，忍不住下一刻就冲出大门，去见他的父母和族人。
『怎么回事？』
他不耐烦地说道，语速快到几乎要语无伦次。
为什么要继续浪费时间？他明明已经离光明只有几步之遥。
他的催促似乎终于让大司命的防御塌了下来。她抬眼，怜悯的眼神包含千言万语。她启唇，准备言语：
『——』

“你还想看到何时？”
来自过去的幻象突然被真实的声音打破，反而它却显得不真实了。
天明浑身一僵。这声音不是别人的。
那一瞬间，天明又一次恍如隔世地感觉到另一人气息的存在，这一次对方的气息是如此接近，吐出每一个字时，呼吸都将将能碰触到他脸上的皮肤。就好像他与对方的灵共用着同一具身体，一同被困在这个名为回忆的狭窄牢笼中。这感觉让他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身边的空气渐渐变得稀薄了，同时被定格的回忆仿佛像蒙了一层深色的薄纱，光与色彩都逐渐消失，直到身边被黑暗笼罩。唯独只有从门**入的刺眼的阳光还是白色的。
天明喘不过气来，紧张地使劲眨眼，想要从这片模糊的景象中看出什么。但是等他的视线愈发清晰，那个白色的光团却渐渐融为星魂的面孔，苍白冰冷，一双深蓝的眸子似是无神又好像意有所指般地与他对视，除了微蹙的眉头之外，完全面无表情。接下来，天明也能渐渐看清他的全身，身着他印象最深的那身紫色衣袍和狐毛的裘皮，仿佛凭空出现，在黑暗中点亮。
星魂只是垂手站在那里，身为一片黑暗中唯一的形体，目不转睛地看向他。
天明只觉得喉咙发干，不知是紧张还是其他的原因，血液不停涌上面部，感觉汗流浃背。
“星……星魂……”
他完全懵了。他应该还身处星魂的回忆中才对。天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是不知这时候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觉得此时眼前的星魂看起来完全是另一个人。现在想来，天明的认知都随着幼时的星魂瓦解，再看到此人，就仿如隔世一般。
“我、我……”
他张口，语无伦次地想说些什么，甚至是要为自己辩解。只是他话还没出口，已经听到对方那仿佛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峡谷中、泛着回音的声音，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想说的话：
“从这里滚出去！”
星魂是压着嗓子说出来的，即使是在梦中，也能清晰听到语气中的咬牙切齿的威胁之意。
天明闭上了眼，紧张地吸了口气，想要压下剧烈的心跳。他如此的茫然，可他的意识却像有自己的手臂一般，紧紧地攀挠着这一切，让他无法剥离这一切。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见星魂的身影已经向他欺压过来。
在没有光源的黑暗中，他却仿佛能感受到对方身体投下的阴影逐渐蒙蔽自己的视线。星魂的面孔最终不在视野中了，他只见到满满一片的深蓝色和狐裘的披风，被笼罩的感觉扑面袭来，让他感到快要窒息。
接下来，他看到星魂那深色的衣袍中探出一只手，苍白的手腕在袖口截断，展开骨感的五指，向他伸来。
这时天明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何时跪了下来。他的意识被那种无法抗拒的压迫力所制，不知不觉双膝已然被强迫着地。而星魂站着伸出的那只手，此时位置刚好能掐上天明的脖颈。
“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幽然的声音带着回音，阴暗而冷酷。话语间，索命的手已然伸到了咽喉。
“我——”
天明的声音已经变得像蚊子一样，星魂的气息像是一堵内力组成的墙壁，压迫得他压根喘不过气，想要为自己辩解，话语却出不了口。
我要窒息了……
这是天明唯一能想到的话。星魂的愤怒已经超越他理解的程度，那一刻他真的相信对方会就此要了自己的命。
他已经感觉到对方的手指碰触到脖颈的皮肤了。光凭那充满压迫感的气息就足以置他于死地。
但是，却就在这千钧一刻之时，他突然听见有人从远方高喊：
『不！我不相信！』
星魂的动作一僵。要锁住天明咽喉的手开始颤抖。
天明只觉得浑身发冷，一时间什么也想不到。
那个声音开始哀嚎。那是一种像走入绝路的猛兽般的嚎声，既悲凉又愤慨。呼喊声没有间隔、没有所指之人，只是单纯情感的宣泄，已走投无路时绝望的吼叫。

他头脑昏沉，一开始只觉那声音像隔着一堵墙壁远远传来，但很快，那遥远的声音却好像近在耳边。
仿佛就是从他自己的喉管中发出的一般。
星魂的手再无动作了。天明能感觉到对方意识的瓦解，之前那种压迫感几乎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奇怪地抬起头，顺着那只还摆出抓的动作、颤抖着的苍白的手向上，看到星魂那一双睁大睁圆的眼睛，没有在看他，而是像突然回想起了什么，呆呆地望向远方。
接下来，他看到星魂的眉头拧起，紧闭双眼，像是痛苦万分。
而随着这一切，少时星魂的哀嚎声也变得越发强烈，震耳欲聋。相比之下，来自真正星魂的气息反而显得不复存在。
过了好一会儿，天明才意识到那只作势要掐他咽喉的手已经无处可寻。他使劲眨眼，想要看清眼前，但是星魂的身影也已经瓦解在黑暗中。他的意识早已回归到那个昏暗的地牢中。他此时正跪在地上，还摆出向门口奔跑的动作，却已浑身无力。
他挣扎着，撕扯大司命紧钳着自己上臂的手，但他的动作已经变得没有力气，相比之下大司命抓着他的力道像是有着千斤重量一般。天明的耳边能听到歇斯底里的哭喊声，那种绝望隔着时间与记忆的屏障传入他心里，天明感受得到星魂的痛苦，能尝嘴里的苦涩和明知对此无能为力的绝望。
『冷静一点！』
他听到大司命扬起声音，试图压过他的喊叫说服他：
『现在再去已经没用了！你会有生命危险。』
星魂没有回答。他的哀嚎声已经渐渐变为无力的呜咽。
大司命继续说下去。
『赵高早已对你们虎视眈眈，你只是一枚棋子。你族人们的死，并非你能改变的。』
『不——可我必须得……』
天明听到童年星魂的声音。
他又一次试图挣脱大司命的手，却被对方用双臂拦下。
下一刻连天明也未准备好。大司命双臂一揽，将他整个抱在怀里，动作除了怜悯还带有一丝少见的疼爱。他看不到她的脸，但她的声音却无比令人心安。
『被斩首的人是无法复生的。但至少你还活着。你还可以带着自己家族的意志活下去。』
他的挣扎变弱了，身体在颤抖着，可他还是没有放弃，使劲摇头仿佛要将对方的话隔离在外一般。
『这样鲁莽出去，只有死路一条。』
大司命的声音擦过耳畔，那么近，几乎能催人入睡。不知不觉中，天明意识到这具身体已经不再动弹了，而是像木偶一样站在原地，任对方抱着，只有双肩还在微微颤抖。眼底的压迫感发酸，但是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他神色呆滞地抬头，看到从大牢门口摄入的阳光，那是他永远无法得到的光明。
触手可及却再也得不到。
天明能感觉到脸颊有单单一滴液体从眼角坠落。他没有伸手抹去。大司命仿佛也没有注意到他情绪的异常。
她安抚的声音又传入他的耳中：
『你现在既然是阴阳家的人，阴阳家就一定会保你周全……』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眼前变得一片黑暗，耳边嗡嗡的鸣声震耳欲聋。在黑暗中，他似乎听见有什么人在叹息。但他不知那是否出自自己的喉管。

天明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头，无法下咽，这些景象让他难以呼吸。原来这就是星魂的过去。从记事起，天明自己便是孤儿，他没有亲人、没有家，生命中唯一出现过可以被称为亲人的就只有盖聂一人。天明从未抱怨过自己的经历，但他却永远无法想象远远不同于自己经历的人，在曾经拥有过这一切之后却在彻夜间失去，那样的感觉，究竟会有多痛。
光是想到，天明就觉得心脏处有隐隐的胀痛感。这让他感到疑惑，却也突然惊慌失措。这种时候却还会想到这些……为这个根本不值得的人感到悲伤。真是可悲。
不。星魂并不是值得他为之忧伤的人。一点也不值得。
黑暗持续了很久，可天明沉浸在百感交集的情绪波动中。时而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时而却又突然被一波难以阻止的悲伤所吞噬。脑海就像一片波涛汹涌的海洋，各种各样的感情都在其中交融。不知该感受什么、自己真正的感受又是什么。
直到光明重返、视线足够明亮时，天明才自己手掌模糊的轮廓。那是“他”的手掌，雪一样的苍白，却溅满鲜血。
地上的画面一开始是模糊的，但是当天明在这个回忆中扎稳了双足，眼前的景象也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
地上浑身是血的男人仿佛还有一口气，原本束起的白发此时围绕着后脑散落一地，被血液染得污浊。天明知道他没有死，还能看到那具身体微弱的挣扎、听得见异常清晰的喘息声。他看见星魂置于画面前方那只染血的手紧紧握了起来，一时画面突然变得清晰许多，鲜艳的颜色和每一道锐利的线条，就仿佛回忆的主人有意识想要将这一刻的情景记在心中一般。
天明这才意识到，他们身处的地方像是室内，又仿佛不是。紫色的屏风和魔幻的挂帘，笼罩在一片宛如星空的穹顶之下。每一只灯烛都散发着诡异的蓝光，然而即使没有那些灯光，房间也已经被虚幻的银河所打亮，毫无困难便能看清倒在他面前白发男子无力的身影。
这个时候，他说话了。
『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要选择用钝剑来杀你？』
这声音一出，让天明浑身反射性的一阵颤抖。依旧是熟悉的声音，只是和童年的语调有天壤之别。此时的星魂已开始变声了，这是典型少年的声音，可却不带丝毫普通少年该有的情感。
这个声音冷酷、无情，宛若驾驭在生死之上，用弱不禁风的一根丝线将人的命运牵于指尖——随手一掐便能让别人的生命熄灭，而他或许不会为此眨一下眼睛。天明感到恐惧，最多只不过过去几年的时间，却足以让一个人变得判若两人。
天明不知星魂的改变究竟是出自阴阳家对他的影响，又或者……
眼前的男人缓慢地抬起了头来。虽然见过他的脸，但天明还是被吓得浑身一个颤栗。毕竟那张原本就像极了死尸的面孔，此时更是像冰面一样的苍白，再加上从嘴中喷出的鲜血染红了下巴，看上去比之前更加吓人。
对方的目光除了怒火和嘲弄外，似乎还带着一丝丝惊讶与恐惧。星魂却泰然自若，没有顾及其他，而是神色淡然地从地上捡起了刚才用的剑，用男人的衣袖将它擦干净。
他甚至都没有抬眸，而是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只因为带着锈迹而映不出倒影的剑，不慌不忙地工作着，像是随口说道：
『因为我更想感受亲手用它切断你的筋肉的感觉。这一刻，我会好好记入脑中，永不忘怀。』
这话说完，他就听到那男人沙哑地笑了一声。
『怎……怎么？你是星魂，一到私人恩怨，却又、又变得……变得……这般不干脆了？』
星魂擦剑的动作停顿了片刻。他抬眸，看着那个嘴中还在不停冒血的鬼脸男人。他眉毛微皱，似是有些恼怒。但回敬的语气却是出乎天明预料的冷酷：
『你希望我用聚气成刃让你死，好让你死前能少吃点苦。可惜，我不允。』
他说完，终于停下擦拭那把已经不多过**的钝剑，随手插在了地上。接着，缓缓向男人走近几步。
他就这样仇恨地望着男人，对方也不甘示弱地回望着他，一开始极度愤怒的眼神逐渐化解为心虚与恐惧。仿佛是因为已经得到了想看到的结果，星魂这才说话：
『给齐儿下咒的是你；去让赵高说服陛下、斩我族人的是你。而为我设计圈套、拉我入阴阳家的人，依旧是你。』
这不是问话，而是再明显不过的叙述。就连身为局外人的天明也能听出，这定是经过了多年努力的调查挖掘才获取的信息，而星魂也非常肯定自己的判断。
男人的脸有些扭曲，嘴角使劲下坠的模样更容易让人心神不宁。天明看见他的嘴角和眉头都在抽动，像是意欲开口，却想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道：
『这些事……大司命大人也知道，你为何不、为何不……』
『大司命确实被东皇的命令拖累，』星魂很快答道，『但是，执行任务的却只有你一人。』
『笑话！』男人冷笑着说，『你、你为了私人恩怨，杀——杀阴阳家的人……就不、不怕东皇大人知道后会……？你可别忘了，要没有我的介——介——介入，你根本就没有今天！』
他顿了顿，将牙齿咬得发响。没过片刻，突然呐喊道：『星魂！别忘了是谁你才有机会加入阴阳家！若没有阴阳家作你的摇篮，如今你什么都不是！』
『用计让我入阴阳家是你犯的最大错误，否则我也不可能坐上护法的位置。相比之下，死你一个区区小卒，东皇大人连眼也不会眨一下。』
无意再听对方的回答。星魂将钝剑留在地上，甩袖准备离去。
天明能够看出男人身上留下的剑伤已经刺穿了左肺，估计过不了一炷香的时间便要气息用尽而死。星魂没有再在此地逗留的意义。
迈过男人的身体离开时，他连目光都没有低垂片刻，似是已经释然。
他的态度似乎惹怒了已经离黄泉半步之遥的男人，不顾肺部传来的痛苦，对方突然在他身后喊了起来。
『可笑，你以为这样就能逃脱自己的命运了么……』
男人停顿一下，气息短促。星魂虽然没有回头，但是脚步却停了下来。天明听见男人喘息的声音，似是用了许久的时间才找回一口气，继续他的话：
『阴阳家耐心培养、训练你，你才能有如今的成就！否则，你怕是连我的手指都碰不到！』
星魂不动声色，但是已经不想再和他纠缠。没等他说完，又抬足前行。
身后的声音加快了语速：
『你以为阴阳家为何要费尽心机把你留下？因为你天赋异禀？错了！』他说，『是因为你的杀性！你天生向往杀戮，这是——是你改变不了的！』
他开始大笑起来。
星魂未加理会，脚下的频率和以往一样，不慌不忙。
狂笑中，男人加大了嗓音：
『你忘记自己在屠杀那个小孩时沉醉入魔的样子了吗？你难道不是因为太过享受屠杀，所以才没有看到他死前看着你的那个眼神吗？？』
『——星魂！这是你的命运！你的血脉是你永远无法逃脱的诅咒！』
天明被他突然扬起的声音惊了一下，但突然强硬起来的气息并没有持续多久。
只听到一道剑气划破空气，伴随着片刻之后身体倒地的声响。一切发生在一瞬间，天明还未反应过来，星魂已经收了气刃，从始至终甚至连头也没回。
『将死之人，还能说这么多话。』他讽刺道，语调更像是自言自语。
星魂又准备离去，但很快便停下脚步，迟疑了一下。回过头去。
『……还有，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齐儿。』
白发男子大睁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倒在血泊中，已经再没有一丝生气。
星魂转回了头来，像是已经迷失在遥远的回忆中，呆呆望向远处。喃喃自语：『你还不配。』
最后的话那么轻，而且带着回音，天明差点就没能听见。星魂又抬步前行。他又突然感觉到那种眩晕感了。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让他分不清上与下的区别。而星魂的脚步声继续回响在他的耳畔。一步、两步……这样的感觉让天明反胃，他索性闭上了眼睛，等待这种感觉消失。

它没有立刻消失。甚至当有强光透过眼皮、刺痛他眼睛时天明还能感到盘旋的余波，让他晕乎乎的，判断力都变得弱了许多。
他试图睁开眼，但是画面一开始都是模糊的。
一个颤抖、几欲窒息的声音从他的喉管中传来：
『……齐……齐儿？』
过了好半天，天明才听出这个声音。这个意识，让一切突然间就变得清晰了起来。
他回到了那个森林。和之前回忆中那个缺牙的小男孩一起来的山壁旁。
鸟儿的声音已然被嗡嗡的耳鸣声所压过。他什么都听不见，却唯独能清晰听到自己讲话的声音。
山间和透过枝叶的阳光仿佛还是那般明媚与美好，陈旧却不失真，但他却什么都看不清。让天明差点就以为这都是不真实的。
而那个缺牙男孩，此时正在他面前一丈开外的地方、伏在地上。一手举起一把沾满黑漆漆血液的刀，另一只手则掐着一团血糊糊的物体。
他的手开始颤抖。他浑身都在抖。眼前的画面不停闪烁和震动，模糊得根本看不清孩子的面容或地上的物体。然而过了一会儿就总会有那么一刻画面突然变得清晰起来。而天明那一瞬间以为自己看到的，让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血肉模糊。一地的内脏。肮脏的毛发像干枯的杂草。
以及那绝对不会认错的、属于野兔的一双耳朵。
他的目光落在掉落地上的那双兔耳上。耳朵底端有两道深红色的切口，兔子的一对可爱的绒耳已经被人用刀残忍地割下。他战战兢兢地扫视过那一团血肉，除了一地的内脏以外，早已分不出哪里是野兔的头、哪里是脚。前不久还是生气勃勃、热乎乎、毛茸茸的小生物，现在却像是一滩烂泥一样摆在他的面前。
天明觉得反胃，几乎立刻就要呕吐出来。但他一动也不能动，目光就只能随着星魂的动作，向上移到那只握着匕首的手上。手指上溅满了血，刀刃已经因血液的干涸而变成黑色。
最终，他把视线移到了那个男孩的脸上。视线依然颤动不停，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那张稚气的孩童的面孔最终转了过来，也看着他。一样的小脸和五官；一样张嘴时能看到的缺失的那颗门牙。但此时齐儿脸上却溅了好些兔血，而且面容出人意外的冰冷、不带表情。齐儿的眼前像是蒙着一层迷雾，看不清雾底，那神色像是着魔一样，让人倍觉不自在。
他过了好久才意识过来。山壁上藏兔子的洞穴外的杂草被人扒开了。就是他信任的那个男孩将兔子拉出来，活生生地刨开它的腹腔、切掉它的耳朵，把这前一刻还活着的小动物折磨得不成形。
这画面让天明难以去看；而星魂的表现——颤抖的双肩、紧握的双拳，也足以向他表明这个人那一刻难以置信的情绪。
“他”艰难地咽下口水，突然间感喉管干燥无比。
『你……在做什么？』
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的话，光是发出声音就足以让他有窒息的感觉。天明开始看到变清晰的齐儿的脸。依旧是不变的圆圆可爱的脸庞、大大的眼睛，但是沉淀的眼瞳反射不出一丝光泽。那种表情及其不对劲，仿佛男孩的心智已经完全脱离现实，被某种更邪恶的力量附体，身体还在、灵魂却已脱壳。
天明觉得浑身都被一种妖魔般的气息所包围。这些都太不对劲了。他的喉咙干苦到快要裂开。身体无比僵硬，但他还是能感觉到星魂开始拖着这副僵硬的身体前进——试图保持镇定，却止不住带着不明原因去颤抖。
齐儿渐渐垂下高举匕首的手臂，脑袋也因星魂的靠近而缓缓抬起。可是他走得越近，天明就越能感受到那种凶兆。齐儿抬着头仿佛要看他，但是近了看，明明男孩蒙着雾的双眸根本就没有在望着他。那双眼睛就这般没有目标地望向远方，仿佛能透过星魂的身体、透过树林，看到那些背后一望无际的空洞。
不对……这一切都不对……
天明手脚冰冷，下意识想要喊叫，却不知到底是想要向谁传达些什么。回忆不可阻挡的发展趋势，让他有不好的预感。可他忘了自己只是被囚禁在别人的身体里。什么都做不了。发不出声、没法阻止星魂前进的脚步，只有眼睁睁地看着眼前事端的发展。
近在齐儿身前，和跪在地上的小孩就只差一尺的距离。星魂的身体突然猛地向前一扑。
天明感到一阵眩晕，分不清发生了什么，只瞥到小孩那依旧没有表情的脸和一动不动的身子。借着前扑的动作，星魂顺势一把夺过齐儿手中的匕首。等天明反应过来，他已经骑在了男孩身上，左手握着匕首，右手则擒住对方的喉管。
『你到底做了什么？？？』
这一次他加大了声音。天明能感觉到撕扯干燥的喉管时的痛楚，而他发出的声音也显得极其沙哑。
星魂咆哮的声音却没激发出被骑在身下的孩子的恐惧。对方一句不答，也没有试图反抗。他的眼神直直盯着前方。从这个距离再看，天明才发现那双眸子的角膜前是真的蒙了一层淡淡的迷雾。像刚死几个时辰的死人眼膜上覆盖的乳白色雾气一样，一片混沌。让天明不寒而栗。
可是，天明依旧能感觉到星魂的颤抖。这是愤怒的颤抖。天明惊恐地意识到，这个人此时已经因怒火失去了理智，连他都大致能猜出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而这时候，星魂也开始挤压手掌间的那根脖颈了。右手的五指缓缓收紧，直到听到男孩逐渐变得艰难的呼吸。虽然这时的星魂还小，但被他挟制的只是个不过六七岁的稚童，柔弱的脖颈对他的臂力根本不堪一击。没有比掐断它更容易的事情了。他的拇指能够感觉到动脉的跳动，砰砰、砰砰、砰砰，旋律平均一致。
那么容易就能在这里掐断这条年幼的生命。

『我居然相信你！』
自己口中传来的话却更向来自遥远处的回音。天明觉得快要窒息的人反倒是自己。
他无法承受，用自己的双手掐断这样一个年幼孩子的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嘴唇、看着他一点点地窒息——眼看稚嫩的生命之火在眼前缓缓地熄灭。
齐儿先是没有动作，但是渐渐地，就像开始找回理智一般，他也开始挥动四肢了，开始试图把星魂从身上推下去。
作为回应，星魂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更加坚定地压制着对方，毫无动摇。天明开始听见男孩窒息的声音。他能听见年幼的孩子为了保留自己的生命不停吸入短促的呼吸，却都是无谓的尝试。想要阻止却明知无能为力。天明急得眼眶都开始发酸，但星魂的手臂此时就是他的，也是他在亲手掐死这条活生生的性命。
天明无法理解在这种情形下为何还能继续使力——更何况对方还是和自己互相信任的玩伴。
随着男孩意识渐渐恢复，他反抗的动作也加大了。有一刻，齐儿的脖颈差一些就滑出了星魂的手掌。于是星魂改用左手擒着他，用右手握着之前那把匕首，抵在男孩的耳后。隔着刀刃，感受到动脉跳动的起伏。
他还没能做好心理准备，就已经能感受到自己手指的动作。贴着细腻的皮肉，深深地一划。
血从齐儿脖子上喷出来的瞬间，天明感觉心跳都仿佛停止。鲜血呈一束溅在他的脸上，染透他额头的发丝、模糊了他的视线。
那束血液弱下来片刻，很快又喷起下一束。星魂的手腕、衣袖和脸颊都溅满了鲜血。
血液也进入了男孩的喉管。他开始咳嗽了起来。
也或许是喉咙的液体刺激到了他，天明眼睁睁地看到齐儿的意识开始恢复。他瞳孔前的那层迷雾渐渐地开始消散，最终变得完全透明的角膜下，呈现出一双有神的深褐色眸子，惊恐地睁大望向星魂。
他的鼻腔充满了腥气。对方的反抗减弱了，不知是因为已经没有了力气，还是因为过于惊讶而无法动弹。
天明听到齐儿喉管中发出血液的咕噜声，他开始试图移动嘴唇，想要向星魂传达什么，但唯一能发出的只有听不懂的水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得以发出句能听懂的词语：
『罗——罗……』
是他的名字。齐儿想说的是他的名字。
天明觉得自己握着男孩脖颈的手开始颤抖，但是他并没有放开钳制对方的力度。
齐儿大大的双眼又蒙上了雾气。只是这一次那是来自泪水的水雾。齐儿终于开始挣扎了起来，他拱起上身，左右蠕动上身试图逃脱星魂的钳制，两只小手也伸上来扒着星魂的手腕抓挠着。天明能感觉到他指尖碰到手腕时的触感，真实到让人恐惧。
『罗……阿——阿罗……怎——怎么……回事……』
男孩的声音已经无比虚弱，还要隔着喉管中的鲜血说出。因为失血已经没有多少剩余的力气了，他反抗的动作也弱得不堪一击，不费灰飞之力就能将他压制在原地。
齐儿眼中聚集的泪水最终呈两行从外眼角落下，顺着脸颊的轮廓，滴落在下方的土地上。
『阿罗……是我啊……』
这是他得以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或许那一刻星魂也迟疑了。因为天明确实感觉到掐着他脖子的臂力减弱。但是已经太迟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双才恢复神智不久的双眸才了明亮不到片刻，又一次变得混沌。
他身下小小的身体不动了。未冥的双眸保持在直勾勾望着他的状态，像是在质问他一般。星魂最终也没能做出挽回的动作，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男孩眼底的火光被熄灭。一个年轻脆弱的生命在他眼前彻底地熄灭
直到再没有生气。

他猛地放开了掐着齐儿的手，然后像是逃避什么可怕的事物一样连滚带爬地退离齐儿的躯体，踉跄地站了起来。
望着躺在地上那副失去生命的小小的身体，星魂的嘴唇在颤动，像是想要说什么话。但欲言又止，他还是什么都没能说。
齐儿……齐儿……死了……
那具溅满鲜血的小小的躯体旁，野兔的残骸依旧不堪入眼。星魂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喉咙干燥、一动也不能动。这个年龄的他该如何接受同伴的死亡？更何况还是由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星魂的身体颤抖着，两只手下意识地捧起脑侧，在自己的脸上抹上好几道平行的血痕。
星魂浑身一僵，一刹放下了手，将两手举在眼前，伸开颤动的五指，盯着看。指间都是黏糊糊的，血液从指尖往下滴淌。沾满了鲜血的手——齐儿的血。
那一刻，天明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要停止跳动了。他已无力阻止，刚刚惊悚的画面不停在眼前回放。他的两手垂落在身侧，停下，仰头无神地看向上方。
上方的光线那么刺眼，穿透了星魂额侧的发丝，在视野中投下丝丝阴影。
他能看到模糊的发丝、模糊的树叶。悬在睫毛上的残血在眼中也是模糊的。明明还是个孩子，但是天明总觉得在这一刻他像是和星魂一起经历了无数次生死。附身在童年的他身上，以他的双眼目睹着这一切，就连他此时的悲伤与困惑，都能真真切切地感受的到。
当人真正面对难以接受的死亡时时间都过得更慢。那一刻，被风刮起的树枝轻飘飘地在头顶舞动，像是落入水中的柳枝。枝叶间的光影缓慢地变换着形状，在他模糊的视线中最终变为一颗颗不明的光点。
天明——或者星魂，感觉到有液体从外眼角顺着脸颊的轮廓垂落，滴落在他蜷起的指尖上。
一滴无声的眼泪，除了眼底的酸意外完全没有哭泣的痕迹。只是喉咙发紧，呼吸渐渐变得沉重。
悲伤感让他喘息困难，胸膛的起伏逐渐变大，试图让空气能从收紧的喉管中穿梭。
他真的开始窒息了。天明开始感到恐惧，求生的本能让他挥起双臂，试图去抓挠扼在他喉头的物体。他什么都抓不到，甚至不知道这双手臂是不是自己的。
他感觉不能呼吸。这次不是回忆中的星魂，是天明……天明他不能呼吸了。
渐渐的，那种隐形的压迫变成什么东西扼制在他的咽喉。他隐约感觉到那是一只手的轮廓。天明想要反抗，但是他微弱的抵抗在对方强烈的意志力下根本不堪一击，没有丝毫抗拒的能力。
接着，他借眼角的余光，看到有一片阴影开始显形。
一个声音带着回音——因意识的扭曲而几乎听不清词句，从他一侧的耳畔传来：
“看够了没有？”
天明浑身颤栗，鸡皮疙瘩顺着手臂蔓延下去。感觉就像有人就隔耳边半寸的距离低语，当对方吐出的气息侵略般地吹入耳中，不费分毫之力就让他感受到仿佛身心都受到侵犯的感觉。
他只能闭上眼睛，缩紧身体试图将侵略者的痕迹赶走。可是星魂不依不饶，不肯退后半步，那近在耳边的声音也随着天明的退缩前进。
“滚出去。”
这一次的声音和刚才比起来要清晰明了得多。但是那依然不是星魂正常的声音。被梦境微弱地改变、扭曲，在天明耳中听来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直让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能听出星魂的愤怒。或许他嗓音的变化并非真的来自梦境，而是星魂自身的怒火在天明的听觉中赤裸裸地呈现。
他听到星魂说：
“够了。你看到的已经够多了。”他用低沉的语气说道：“滚出去。从我的回忆里。滚。出去。”
天明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星魂依旧掐着他的脖子，他感觉呼吸困难，或许已经濒临失去意识的边缘了。眼前一切都开始打转。
也是在这时，眼角那个身影反而变得清晰了起来。天明侧眼，将将能看到星魂的一半面孔。对方的目光像是能喷出火来，面色比以往更加苍白，如草地上结的霜。他的眉头紧蹙，两手像是两只又长又锐利的爪子，用势要置天明于死地的力度紧锁他的脖颈。
“滚出去，”星魂的声音渐渐扬起。他苍白又干裂的嘴唇凑到天明的耳边，在几乎能碰到耳鼓上绒毛的距离，星魂怒吼。
“滚出去！！”
震耳欲聋的声音回荡在耳畔，近在咫尺，那一刻天明感觉自己真的即将晕厥。
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树叶、阳光，他眼前黑色的发丝、指尖遗留的泪痕……像是溺入湖底的途中那没有天地之分的感觉。而天明真的在沉溺……坠入、深入……意识渐渐削弱……
就在他即将被黑暗笼罩的那一刻，他终于又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存在。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推了他一把，顺着这个动力，他完好地落入属于自己的那副身体。天明感觉到当梦境的指尖与现实相碰时，感官开始回归。接着是脚趾、手掌、手腕……本来没有知觉的状态中开始感受到麻麻的感觉，像是有无数小针刺着他的皮肤。同时，他又能感觉到重力的存在，现实就像有着千斤重担一样，瞬间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天明苏醒了。

他被意识分离时的动力推到墙边，背靠着墙壁、半边身子都瘫倒在湿漉漉的地上。天明像拼上性命般急切喘息，感觉就差将心脏都呕出来了。虽然重返自己的身体，刚刚那种令人晕厥的感受却还在。
他也立刻感觉到身处地牢的潮湿感，身上的夜行衣借着一层湿气紧紧贴在身上，天明却难以分辨那究竟是地牢里自带的潮气还是他自身出的冷汗。被禁锢的两手支撑着地面，紧紧地握起拳头，试图支撑起身体。
星魂站在几尺开外处，身形在油灯的火光中时隐时现。
星魂的状态也不比天明好。他此时正倾身扶着墙壁，披着狐裘的后背对着天明。整个身体摇摇晃晃，另一只手似乎隐约扶在额头上，半张脸都隐藏在阴影中。
失去的认知一下重返他的脑海，来自现实的压迫力忽然落在他的肩头。天明想起了他现在的身份是阶下之囚，而星魂又是为了什么才会到这阴冷的牢房里来找他谈话。然而，事情却没有按照预料中的发生。天明不但没被星魂计算好的读心术打败，反而将对方的真气反弹，最终是星魂把他从他的脑子里赶了出来。而在这场意志力比拼的对决中，天明胜利了。
他胜利了。
天明忍不住挑嘴，露出一副讥讽却又苦涩的笑。
那一刻他根本没工夫去回忆在星魂回忆中看到的情景，天明完全被一种久久未曾感受过的骄傲所填满。他居然赢了一次星魂。在这场屡战屡败的决斗中，他终于靠读心的力量战胜了一次那个不可一世的人。
即使这么想，却还是无法赶走内心那种空虚感。天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手指更深地陷入地面的缝隙，就像要为自己找到能稳固情绪的锚一样。
过了很久，星魂才终于直起身来。那个本就单薄的身子在顾冷的背景衬托下显得更加飘渺，孤寂地立在墙边，似是能诉说数不清的人情世故，就连脸上痛苦的表情在天明眼中也显得不再真实。对方置于额侧、向内弯曲的五指像是要抠入脑袋。
从他剧烈颤抖的方式能看出一股不可压制的愤怒。天明心下已经做好了承受的准备，但等待了许久，星魂却依然一动不动。对方拧着眉，那如忍受着万箭穿身般痛苦的表情深深留在天明心上，让他的心脏突然一紧。
经历这些，天明只是感觉到疲乏和头晕，但星魂的模样却仿佛遭受了重创。这到底是怎么了？
天明无从得知。事实上，星魂使出读心术已经伤及元气，而后他闯进星魂脑中也全是吸取对方的真气。被天明的意识压制，星魂费尽内力才终把他从意识中赶出来，元力大耗，堪比寸入肝肠的内伤。头痛只是最轻的后果了。
即使愤怒，星魂也得耐心等气息均匀下来。天明听见对方愤恨地吸入了口气，扶墙的右手垂在身边，指尖已经有幽幽的气刃聚集而成。
他忍着痛，强撑着慢慢转过半边身子。左手依然托着脑袋，面容几乎全部被阴影覆盖。
在火苗跳动的光线下，星魂走了一步。不是向门，是朝天明靠近的一步。这已足够艰难。天明能看出星魂此时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他的上身摇摇晃晃，背光的身体似在颤抖，这一时一刻将他最弱的一面展露无遗。天明一心关怀星魂的状况，但对方手里越变越强的气刃却又让他顾忌万分。
许久星魂才似乎终于稳住思绪。他咬牙忍着痛，强迫自己放下稳固住额头的左手，忍耐着不适，继续朝天明走来。手中的气刃滋滋作响。
天明的目光伴随着星魂靠近，心脏跳动的声音震耳欲聋，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星魂的表情像是着了魔。他的恨意在此时此刻变得无比强大，足以让他能够强忍着痛苦来掩饰这种耻辱。宁愿独身承受，也不能将任何弱点暴露给天明。
他竟然会栽在这个人的手上。星魂逐步靠近，惊愕填充了脑海，却又很快被无边的愤怒所吞噬。这是星魂第一次使用读心术被反弹，而且起因居然还是这个微不足道的小鬼。一个明明应该很容易就可以搞定的人，不但成功破取他的阴阳咒术，还戳穿他的盔甲，将他逼入这番狼狈的境地。小鬼还偏偏不配合他找回哑巴，那可是自从加入阴阳家以来唯一一个给予他人生光明的人。
一想到此事对他的意义，星魂对天明的恨意便更是无以言表。此人看到了不该看的，无从饶恕——不能再让他活在世上。星魂走得愈发近，手上的气刃就愈发随着愤怒迫不及待地颤抖。理智早已被跑到了九霄云外，此时星魂只有一个心思——
不能让他活。

和天明的距离只有一尺之遥了。星魂用上所有力气举起手中的气刃，将一切怒火和恐慌都集中在致命的一击上。
他看到那小鬼恐惧地后退，直到后背紧紧贴上墙壁，两脚毫无目的地在地上打滑。再无处可逃，接着伸出布满淤青和血污手臂挡在脑前，做出没有意义的抵抗。
接下来。所有的理智都猛地返了回来。星魂的手肘一卡，气刃停留在半空中，无法再行进半寸。
眼前的这个人，或许是世上唯一知道哑巴下落的人。是他找回哑巴的钥匙；是他最后的稻草。
不管他此时多想将他一击斩杀、用气刃亲手砍掉他的脑袋，星魂知道他下不了手。即使是在承受着被读心术反噬入颅的煎熬，星魂还是能够认识到这点。为了哑巴，他不得不控制住鲁莽的私欲。若这反应稍迟一点，他定会用一生来后悔这个决定。
星魂咬牙切齿，停在半空中的手带着无法散发的怒火打颤。他面前的天明双手抱头，姿势不变，浑身颤栗着。
他愤恨地怒吼了一声。喉管发出的音调因剧烈的疼痛而带着颤意，断断续续的。星魂的右手许久后终于狠狠坠落，气刃消散后的余烟还在指尖环绕不断。
他咬着牙，看着蜷缩在地的天明，却明知什么都做不了。
恨意和苦涩感已经要将他吞噬。星魂咬住下唇，无法再承受这些。他只有不再多说半句话，忍耐着头痛欲裂的折磨，星魂扶墙转过了身去。步伐踉跄地，开始离天明远去。
那姿态无比狼狈。可是星魂没有别的选择。他不能杀天明。更不能继续留在这里，让小鬼看尽他脆弱可悲的模样。
天明保持着靠墙护头的动作，在星魂离开前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听见步伐变得够远，他才敢透过两臂间的缝隙向外偷窥。对方没有带走那只他带进来的油灯。借着那点灯光，天明最后只能看到一个微向前弯曲的身体，扶着青铜的牢门一瘸一拐地出去，单薄的身躯轮廓被厚重的狐裘所掩，孤寂苍凉。
沉重的牢门在星魂身后关上了，随后是锁链和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牢里安静下来，只剩下他和那台因为走得匆忙而未曾拿去的油灯。宁静持续了有一段时间，当天明焦虑的心情渐减、能确定真的只剩他一人时，他才敢放松下来，布满伤痕的手臂慢慢从眼前垂落。
火苗在黑暗中舞动了一下，光线有一瞬间的暗淡。
安静中只有他无法平复的心脏和油灯啪啪的响声。天明身体虽放松下来，精神却依然紧绷。就刚刚才看过的画面还一遍遍地在脑海中回放。
齐儿临死前充满疑惑和绝望的面孔、幼时的星魂如悲痛的吼叫；一切最终都被星魂最后一人孤立在油灯的火光背后，手扶墙壁、痛苦难忍的身影所覆盖。他仿佛重新看到了那个一开始那个让他心软的人。多日以来的第一次，天明终于回想到了自己带星魂去山洞疗伤的初衷——不管他在别人眼中是如何高不可攀，最终也只是个只身孤立的凡人而已。和他一样，也会有脆弱的一面、也一样渴望别人的爱。
天明苦涩地一笑，不就是因为这样的表象，他才会受那个人的欺骗，甚至用整个墨家的安危来赌一个恶人会改过自新？不管星魂的那些记忆有多大的意义，那一刻，这整件事最重要的决议就这样赤裸裸地呈现在天明面前。
他赢了星魂。他伤了星魂。
在一场以星魂最引以为豪的读心术为媒介的意志战中，他破天荒地靠压过对方内力打败了他。
他赢了星魂。即使是身为没有选择余地、任人宰杀的阶下囚，却还能在这最关键的时候战胜他，用这最难预料的方式向星魂示威。
天明早已顾不上真相没有暴露这更重要的事。明知以他的处境还远没高兴的余地，但一回想起星魂离去时那无法自制的狼狈样子，天明就不住地感到一股快感。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已不由自主挑起了个嘲讽的笑来。
看到星魂的失败，让他幸灾乐祸、倍感自豪。
但这笑容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莫名消失得无影无踪。
来由不明的心痛感让天明皱了皱眉。他说不出这种感觉，想不到有什么能打破胜利为他带来的喜悦。不知不觉，他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向上伸起来，心不在焉，忘记了两手还被牢牢铐在厚重的桎梏当中，只得笨拙地同时举起两手，带着木梏一起发出一阵锁链摩擦的声音，掌心紧紧揪在自己的胸口。
他的心在不安地跳动、像被什么东西拧着一样，有一股钻心的痛楚。
那人那时候，好像真的是在承受很大的痛苦……
是因为在读心术的拔河战中天明伤到他了吗？莫非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应该高兴才对。但是一旦想起星魂头此时正头痛欲裂，很可能正在承受地狱般的煎熬，就让他一点也笑不出来了。天明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想不出烦扰的缘由，直急得浑身发颤。
他安静下来，沉默地坐在牢房的角落。突然间，来自地牢的寒冷感、饥饿、疲惫，都仿佛变得加倍，像迸发的山石一样砸将下来、将他掩埋。这感觉更加让人难以承受。天明的眼皮愈发沉重了起来，应该很快就会再次陷入昏迷。天明并不期盼睡眠。他宁愿醒着，也不想再面临那些仿佛永无休止的梦境。
油灯的火苗最终还是燃烧殆尽，牢房又一次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TBC——

——呼，终于发到进度了，想诅咒百度一万次，下次再发就是更新了

dd楼主，看到啦，但是以前的帖子没有删呀

顶

**，居然更新了，2018年发现良心有了

@楼主 什么时候更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