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明骤暗，眼睛一时还不能适应，连床帏四角悬挂着的香囊的影儿也瞧不清，五感失一感，其他的感觉便更加灵敏，随女儿香近，臂弯中倘进软躯，跟着温热的鼻息拂过颈边，翻侧身拢过她，应声对答】
恩，是我明媒正娶
【说着话又觉好笑，却又觉着稀奇，深知我与她虽为夫妻同床共枕，心却隔着远，她平日敬我，也同样拒我，几时撒过孩子气讨娇，这样的事透露亲昵，绝非我二人可有，事出反常即有怪，难免疑窦丛生，不露声色试探询问】
这两日见了许多太太小姐，有瞧着不喜欢的吗

【如今虽不至如从前拒他千里，可主动亲近却是第一次，全因胸口滞着那股气，将他当做千里之外的那个人，更是无可奈何的心有不甘】
她们都一个样，满口都是好听的奉承话，听也听腻了。
【瓮声答罢，揽他的手臂又紧几分，说起昨日女眷春宴，不由想起一个人。黑暗中虽难视物，却仍旧睁着眼睛，眼前的影与另一个人渐渐重叠，一时也不知是厌恶昨儿那位小姐，还是因她有与那个女人相似的眼睛，让人生厌】
不喜欢的倒也有一位，那位孙家二小姐，说不上缘故，我头一次见她就不愿意亲近。

【身在一省的高位，正是少年得志时，阿谀者闻风而动，穆宅门前从不少车马往来，但在高位，却又不是最高位，受江宁府的那位掣肘，同样也摆弄不起手握重兵的提督，巡抚之名远没有叫出来的那般响，多少逢迎者，便有多少推踩人，在此位本当更加谨言修身，可天性使然，嚣张惯了，做不得低头夹尾的姿态，遂不以为意道】
不喜欢就不要再邀她来，腻了就少见她们，挑拣对你胃口的，总得要你自在
【手搭在她臂肘上，轻摩挲寝衣料子】你只得意方家那位太太
【女人们的交情实在诡异，一朵珠花能结生死交，一粒酸葡萄也能老死不往来，目下正在筹划伎俩，她少来掺和自然是好，故作可惜道】
只是方家老爷的身子骨不大好，她怕是没那些时间总过来，你得重新再结交个小姐妹

【不喜孙二小姐的缘故只有自己知道，正所谓欲加之罪，怪只怪她生了一双和那个女人太似的眼睛，看着她，便不由自主想起那二人的恩爱模样。所幸打定主意不再请她，既他也发了话，便更理直气壮，不必想他与孙家是否有所往来，也不必为他与厌恶之人虚与委蛇。】
【半年来结实的夫人小姐不在少数，却都不甚中意，唯独方家夫人一位，如今却也被家中琐事绊住了脚，许久不曾来了】
是，我就是只得意方家那位太太。难得我与她投缘，她却不能常来了。
【自是惋惜，心中更有说不出的异样，空落落的，却并不仅仅因不能与方家夫人常见。好似魇住一般，攥住衣摆攀上他身，撒娇撒痴，以冰凉的唇寻他】
她不能来，你也不在家，我一个人没趣极了。

【蓄意挪走她身旁一个又一个可作倚靠的热，除了她使唤惯的陪嫁丫鬟，连她的乳嬷嬷也没落下，终将她熟悉的依赖的人通通剪除，留她一人孤立无援，不得不攀附在我伸出的枝蔓上。对刻意营设出的环境异常满意，连带脾气也好了许多，好到多出许多废话】
她家的事一年半载恐怕也解决不了，和太太们聊不到一处去，和小姐们总能玩到一起
【讲的认真，却实在没用多少心思，敷衍而已，拍了拍她脊背，人已小猫似的腻上身来，送到嘴边的好处向来不拒，便却之不恭翻覆在她身上，附耳笑道】
实数不过空了几日而已
【闲话毋需再说，也没那个功夫去讲，身下的小姑娘像突然开了窍，锁缠在身上难解难分，尽随她的意去，从中自也得趣儿，堂屋的西洋钟敲过几许，水叫了一次来，又叫了一次来】

————至道十六年四月初十
【正值草长莺飞的好时节，园子里一片春意盎然，哥儿姐儿撒欢似的玩，也不拘他们，只命丫鬟婆子仔细跟着，由他们闹去。】
【江南的春软是绵绵的，连湖畔柳都如美人的纤纤细腰，随风舞着，看的人心痒痒。午后的闲暇时光难得，与他一东一西对坐南炕，不扰他看书，只小声让丫鬟折来几根柳条，学编了个小花篮，有模有样。端详半刻，越看越喜，忍不住炫耀，隔小炕桌晃了晃，笑吟吟问道】
好看吗？我编的，给漱姐儿盛花玩。

【推却一日公务，闲在内宅打发时间，不是手头上政务不忙，而是有意要放一放，放给江宁府的那位看。手里卷着一册书，不是什么正经经史，而是从终南山的一位道长那讨的丹方，誊写了一册，有延年益寿的，有管房中术的，更有奇奇怪怪开天眼的。寻她声看过去，压下书接来小篮子】
湖边折的柳枝？
【底下人仔细，把老叶已经去了，骨结也已搓平，材料是好材料，只是手艺差了些，拧歪七扭八，只能盛花，拎在手中瞧了瞧，把书册重新捡回，随口道】
快到青梅时节了，盛梅子也好

【闲适时光让人身心放松，否则也不会主动把第一次编的小花篮递给他看，果然他只看了一眼就放下，却不以为意，正饶有兴致的翻看，忽而动作一停，他无心的一句话戳到密处，虽此青梅非彼青梅，却因心虚而一阵讪讪。青梅当真有，却不是在小篮子里，而是收在匣内，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姑娘家喜欢鲜鲜艳艳的，花篮花篮，哪有盛梅子的。
【心中异样不敢被他看出，故作镇定混过去，又吩咐人去园子里采花将小篮盛满，再送给小姐玩，顾左右言他道】
上回姐儿说想要个花篮，难得我一次就学会了。

【目光黏在黑纸白字上，思绪却是随着她的话走，京里来的东西先过的是自个儿的眼，来了什么，又回去什么，早已了然于心，那匣梅子来的怪，起初并未多心，倘她大大方方，之后也不会多想，但显然她做不到。目光挪开，端起婢女奉上的新茶，不以为意道】
那就一个放花，一个放梅子，反正你也学会了，再编一个
【掀开盏盖吹拂，茶送到嘴边没喝，侧头问她】
我记着京里送来匣腌渍好的梅子，泡青梅茶最好，还有吗，有的话给我沏一盏

【越怕听什么，他便越说什么，连柳条花篮也要评判一番，非要一个盛梅子不可。虽他不知我二人旧事，可随口无意之言句句不离青梅二字，直让人心虚情怯，更不必说他要那盒青梅泡茶。】
【那迢迢千里送到苏州的小匣自收进床头抽屉便再没打开过，有时手已在搭扣边缘，却又停住动作。可即便如此，倘若拿出几枚与他泡茶，终究还是不甚情愿，毕竟那是我与那个人唯一的维系，因而几声支吾，暗中推却道】
那梅子酸的很，你想喝梅子茶，我让人拿咱们家的渍梅子来，再兑些蜂蜜最好。
【做贼心虚，怕他不应，说着便要吩咐丫鬟。】

【茶盏落在小几上，不置可否】
都是兑蜂蜜，酸与不酸有什么区别，你这是多此一举
【话是这么说，却没阻着她欲盖弥彰，青梅意为何，有道黄鹂啼多芳草远，青梅子重杨花飞，也有道梅子青青，打起穿花叶。说什么的都有，自然，最著名的还是那句绕床弄青梅。被老爷子按着读了几年书，腹中所藏无几，偏就有那么几句，顾左右玩笑道】
常言说远香近臭，京里来的青梅你宝贝着，不肯让人用，近前儿的青梅倒不稀罕了
【指她笑责道】做母亲的最忌不能一碗水端平，偏心眼

【因心虚而随口的由头经不得推敲，哪里的青梅不酸，只是京城的青梅格外能让人酸出眼泪来。好在他并未再深追究，趁机吩咐丫鬟取渍梅子与蜂蜜桂花，亲手泡茶一盏，寻借口道】
我来江苏大半年了，一趟都没回去过，因想家才宝贝京城来的东西。
【滚烫热水灌入杯中，将青梅激的颜色更翠，可家中那棵梅子树却再也没有机会见它的硕果累累。须臾出神，杯中水险些斟了个满，忙提起壶嘴，边递茶边笑道】
原是做父亲的替儿子抱不平。我有花篮给姐儿，自然也有好东西给瑞哥儿，不会亏着他。

【铜黄的小汤匙在白瓷盏中转着磨，绕着半浮半漂的那颗青梅，忽而近忽而远，总归不能叫它们碰着，茶叶舒展，初现颜色，重新端起一盏，端到嘴边仍不急饮】
天儿热了存不住东西，别捂着你那匣宝贝了，实在喜欢舍不得，叫人搁到冰窖里去，还能多存上几月，入冬了也能用
【吹拂开漂起的茶叶，只浅浅啜了一口，随即搁下】
我喝不惯这样东西，甜不甜，涩不涩，倒是闹腾
【盏盖在水平面抿了抿，推到她手边】京里千里迢迢捎来，想是你喜欢，梅子都一个味儿，别瞎了功夫，你喝吧

【好在他对女子喜好并不在意，方才大抵也是随口一问，只怪自己做贼心虚，一时低头笑道】
你说的很是，我一会就让人存到冰窖里去。
【目光落在那盏茶上，眼看从他掌中辗转推回到手边。虽不喜酸，可既不远千里送一匣青梅来，便只有喜食这一条由头搪塞，就着杯盏抿一口，果然舌尖酸涩，将蜂蜜味道全都盖了下去。不由微皱眉头，眼底沁出一层泪来，含糊道】
待过些日子入夏后，泡一盏用冰镇着，最为解暑。

【看她端起那盏青梅茶，再送入口中，从旁道】
多喝些，梅子茶助消化，也易消减疲劳，听说还能养颜，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势要看她把一盏茶喝尽，分明前头还有事，还坐在这耗时辰，许是奴才听起主子谈青梅，不多时端上一盘新鲜的梅子，当是在园中东南角的那棵梅树上摘的，苍翠欲滴，看着是稀罕，掂量两颗在手里玩，冲她比划】
不知道你喜欢这个，福建诏安的青梅最有名，让他们从那走几筐来，腌制好了自家留着，方便你用，快入夏了，是得备一些消暑的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