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朱厚照从锦衣卫手中接过木盒,略显好奇,他将其高高举过头顶,又眯起眼打量。无论他怎么敲怎么瞧,最终还是认定这就是个埋了多年的普通木盒,可惜没有钥匙,铜锁也因斑斑锈而黏糊在一处,没办法悄悄打开又复原。
他只好拿给朱宸濠。
“居然还在?”看到木盒这一瞬,朱宸濠眼底生出波澜,他伸手抱过,抚摸着上方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泥土,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别人。
“它一直在你说的地方。”朱厚照说:“很好找的。”
抚摸的动作突地一顿,朱宸濠道:“还以为抄家都会掘地三尺,不放过任何角落。”
朱厚照立即说:“宁王府的一草一木都没动!”
“……罢了,其实最想一把火烧掉宁王府的人是我。”在朱厚照愕然的神色间,朱宸濠一把扯断铜锁,开启木盒。
枯败褪色的红绸软软铺在最下方,它的身上躺着一把玉制连环锁,锁里还扣着枚戒指。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封书信,信纸泛黄老旧,朱宸濠拿起,看也没看,就放到烛上直接点燃。
他姿态清闲随意,可是眼里的痛太深刻,朱厚照呼吸一窒,想也没想,伸手夺过。
他夺过后立即熄灭上面的火焰,所幸只烧毁了一角,大部分的字迹尚能看清。
“为什么要烧你娘的信?”朱厚照问。
“忌日到了,送点东西过去陪她。”
朱宸濠试图拿回来,无奈朱厚照藏在身后死活不给,仗着自己功夫在身,灵活避开,活像抢到了什么有趣玩具的小孩子。
自从朱厚照长大后,朱宸濠还是头一次体会到这种拿他没辙的心情。
争抢过程中,夹在信里的东西轻飘飘落下。
那时一片脉络清晰分明的桑叶。
朱宸濠忽然没了动作,他看着桑叶,一时间思绪如潮涌,连眉心都胀得生疼。
察觉到他的神色变化,朱厚照赶紧扶他坐下。
紧紧捏住鼻梁两侧,片刻后,朱宸濠才缓过心口无端的绞痛。
“它怎么了?有什么故事吗?”朱厚照捡起这片普通至极的桑叶,轻轻摩挲。
他将叶片放在眼前,朱宸濠果断移目,朱厚照也知道自己可能得不到答案,但他有耐心,干脆坐在对面,翻着信一行行看下去。
或许该说这是封遗书,她知时日不多,便写下寄语送给独子最殷切真挚的期望,满满的祝福停在薄薄的两页纸上,颇为沉重。
朱厚照看完抬眸,朱宸濠仍然是先前模样,不急不躁的仿佛在发呆。
他的目光过于认真灼灼,过了会儿,朱宸濠终于启唇道:“我是庶长子。”
无嫡长子的情况,庶长子的地位极为尴尬。其次,由于亲王的蕃位必须要亲子继承,无嗣则失权,放在先汉,更是无嗣即除国。
故而即便庶出,也不得不立为世子。
这庶出世子,就更尴尬了。
与孝宗不同,宁康王生性风流,时常流恋烟花之地,眠花宿柳夜夜笙歌。他的王妃与妾侍多年都未能成功为他诞下子嗣,直到在青楼遇见清倌冯氏,一夜风流,多出个儿子。
冯氏性情温婉,生得极是貌美,身份却难以启齿。
她被宁康王从烟花之地带入王府,本算飞上枝头做凤凰,实则却展开了一生的悲剧。
因其身份,她产子后曾数次滴血验证孩子是否为宁康王亲子。纵然运气好,种种手段都表明未有问题,可轻视与怀疑仍是如影随形。
直到这个孩子七八岁时候显露了其父其祖的几分相貌风采,疑色才渐褪。
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可怖的人生。
几年来,宁康王府人丁不旺,也依旧没有嫡子,甚至于连其他庶子都没有,而冯氏偏在此时又有了身孕。
当年冯氏产子后气色不佳,9宁康王渐无兴趣,弃如敝履。直到某日他醉酒误入偏院,见冯氏与儿子说着话,月下的她白衣素钗,清淡如月宫仙娥,见之心猿意马。
宁康王有二女,长女跋扈,小女刁蛮。年幼的朱宸濠不喜长姐幺妹,他一直期待能有个亲睦的弟弟妹妹。
“隐约记得母亲喝下一碗安胎药后,便开始血崩。她身边唯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嬷嬷腿脚不便,我去求父王,他正与从外带回的采桑女快活,无暇理会此等闲事。”
本以为多年岁月消磨,记忆淡忘无痕,可看到那片桑叶竟然又感到了刻骨切肤。朱宸濠声冷彻骨,道:“我娘本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外祖父种桑养蚕,母亲与外祖母纺布制衣,但自从外祖父母死后,伯父伯母无能亦无情,便将自己妹妹卖至青楼。说来讽刺,那个采桑女后来被父王力排众议封为侧妃,而我娘竟连一些得宠的丫鬟都不如。”
喉头凝固,朱厚照难以开口,他握住朱宸濠紧攥成拳的右手,强硬掰开,不许他死掐掌心。
转目看他,朱宸濠松开僵硬的指骨,任由他抓住。
“那日她若死了,反倒是幸事。之后时常有人派药,美其名曰是望她身子早日康复好继续为王府开枝散叶。我同样天真至此,我不懂她的身体为何总是不好,不明白她为何开始咳血,也不知道她每次饮药时为何总是含着悲戚看我?”
那种噙着泪水却无能为力的眸子还在眼前晃动,顿上一顿,朱宸濠又道:“药中有毒,不过半载,母亲去了。她其实猜到了,但为保我,让我还能够在王府内安生过几年,她甘愿以死屈服。”
未去梅龙镇前,朱厚照居于东宫,因他是太子,也是皇帝唯一的儿子,无论他如何贪玩,总是宫人纵容,帝后包容。直到治理水患失利,他才深受打击,一心逃避。
同为独子,朱宸濠境遇却这般糟糕,真是命数天定。
唇角涌起一抹嘲色,朱宸濠道:“不懂曾讽我没有仁者之心,事实是他比过去的我还天真。最是无情帝王家,我的父王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我娘于绝望中慢慢死去,那么我就必须让他体会同样的绝望无助。”
朱厚照全程安静当听客,他眼中滑过了然神色,听闻皇叔十八岁承藩是因为其父宁康王病重归西,现在看来似乎并非这般简单。
朱宸濠本会有个嫡出弟弟。某年王妃有孕,据有经验稳婆说必定得男。朱宸濠立即清楚自己世子地位不保。他仗着身手灵活,体型瘦弱,钻着狗洞,将一窝剖皮的猪崽放在她床上,并且在屋内乱写乱画种种诅咒之言,吓其早产,致使胎儿夭折。
偌大的王府几乎闹翻天,都说是府中某些姨娘侧妃因嫉心妒意暗下歹手,因为类似事情也发生过几次,自然,也有人怀疑他,但一瞧他那样子无端便打消了疑虑。不过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失去母亲终日惶恐,吃食太差导致发泽枯黄,细胳膊细腿,整个人仿佛风一吹就倒。盘问两句,他就吓得哭起来,以泪洗面。
而在宁康王死前,朱宸濠才一改往日唯诺胆怯,如青蛇吐信,阴冷而决绝地表达出自己对他的怨怼。已是油尽灯枯的宁康王听他细说如何害王妃早产的经过,气急攻心,骂了句‘**’便撒手人寰。
当时的朱宸濠笑了,一如现在的温雅,他指尖触上面颊,光滑的肌肤隐隐有些冰凉滑落。他掷开药碗,在下人进屋前扶床大悲痛呼,情真意切得仿佛是个绝佳孝子。
朱厚照听着,没忍住,道:“那天你就是想起了这句叱骂?所以才难过吗?”
很清楚他说的是哪天,心中愤恨一闪而过,朱宸濠冷嗤道:“怎么可能?他死了,我高兴还来不及,我说过,我才是最想烧掉王府的人。”
一握拳,朱厚照义愤填膺:“皇叔如此憎恨宁王府,且等来日,我帮皇叔烧了它。”
不知此话何意,朱宸濠并未理会,只道:“其实不受重视倒无妨。”
他轻缓吐出一口气,依旧是古井无波的样子,他凝着桌上桑叶,道:“她没别的喜好,偏爱养些小蚕,经常对我讲外祖父年轻时闯荡西域的故事,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她也去过一般。我当时就想长大后做个有钱的闲散人,与她一起去西域看与王府截然不同的景致。”
一语道罢,他脸上的平淡蓦然收敛,难掩肃杀,他说:“偏偏,她死在了权势身份地位之下。”
半生戎马厮杀,他身上的凛冽之气几乎可以转为实质,见他情绪波动如此之大,朱厚照收紧了手,说:“所以,这就是你一心逐鹿的由来?”
他力道之大,朱宸濠被捏得生疼,只好收起全身冷肃,道:“是,也不是。功名利禄权势滔天,何人不求?我既然憎恶宁王一称,而比宁王更无上的便只有皇位了。”
他看着朱厚照,眼中唯有光芒璀璨的金黄龙袍,如此坦诚,反教朱厚照有些发愣。
见紧紧锢住自己的手微松,朱宸濠不着痕迹地抽回:“母亲的信既已毁,那这东西也不必留了。”
他取出了连环锁。
沉眠太久,曾经温润的玉质有些晦涩,朱宸濠指尖微颤,有些不舍,已不知眼前的水色朦胧是假意还是情真。
“你为什么又是烧又是砸?东西就不能留着吗?”就在他扬手欲砸之时,一只手果断将其拦下。
朱厚照觉得自己心太软,明知道他心中唯有皇权,何必又因他眼里的丝丝温情而阻止?
“留着也只是徒增伤感罢了。”朱宸濠道:“外祖父将它留给母亲,称其能助她寻觅良人,可我那父王是个薄情寡恩的东西!”他有些愤然,“母亲又把它给我是什么意思?!她不知这情之一字过于沉重,难解难弃,重逾千斤。既如此,我何必留下……”
“给我!”朱厚照一把将连环锁抓在手里。
朱宸濠挑眉:“皇上这是何意?”
“它很是灵验,你已经找到了。”朱厚照说。
一声冷笑,朱宸濠对此极为轻蔑。
“不管皇叔如何想,我说的都是心里话。”
当月的清霜柔柔洒进院落,丝丝缕缕透来窗柩,这种夜的静谧似乎覆盖了心中破土的恨意,朱宸濠的视线穿过了窗外萧疏的梅枝。
“今晚我想静一静。”
“好。”朱厚照近来也不再逼他,大抵觉得蚀魂欢的药效确有几分厉害,某人确实温良恭谦许多。
恭送帝王之际,朱宸濠多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连环锁,道:“若皇上有空,烦劳解开此锁,将金戒给我。”
朱厚照定定回视他的目光,道:“不给。”
“女子的戒指你要来干什么?”朱宸濠有些不解。
朱厚照问:“谁的?”
愣了愣,朱宸濠才说:“我娘……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套进去的。”
他一说,朱厚照顿时放下心来,十分坚定:“我一定会解开。”他扬起笑容,迈步离开。
对此,朱宸濠略显无奈地行了一礼,待年轻帝王走后许久,他却仍然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身体僵冷,才缓缓直起腰。
他撩动额角碎发,露出一丝安然的笑容,转瞬即化作酷烈的冰寒。
“以情动人,果真有意思。朱厚照啊,你的致命点到底是过于多情。”
他将内心的疤痕揭开,血淋淋地掏出,只求一击必中。
从青衣剑客的误闯到连环锁,均在以情做局。
先是装作被迫失态露出脆弱一面,随后又以母亲忌日为饵让朱厚照差人替他寻来幼时旧物。
正所谓睹物思情,朱宸濠的一系列举动与情绪真假参半,种种目的均是为了顺理成章送出金戒。
“希望你不要解开得太快。”
他敛起所有表情,冷冷退回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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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宁殿亲妈冯氏,《明史》中说(朱宸濠)其母,故娼也。
然后宁康王的风流成性,以及育有两女,史料上都有记载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