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在竹叶上踱步，就像在我对杭津那句“见过的少”无可言说后，和她之间就此生发的寂寞，也在我心头高蹈。我忽然堪破，至少以为堪破，杭津的缄默，和永远笃定的笑，很可能是一种必要的全副武装。是她原本，与我们就没太多可说的东西。对此，叩德钗岳仍泰然处之，既不觉得抱歉，也不会惺惺作态地进行粉饰。毕竟这本不是人人富有，日日享乐的人间。）
（这丛竹长得正是地方，可以让叩德钗岳漫不经意地，掩盖一时的无话可说。）
（耳边窸窸窣窣，是月亮跳入碧波的声音，月亮会在今晚破碎吗？叩德钗岳不着边际地想着——这是她那股被富贵、尊荣滋养出来的吟诗作赋习惯，又作祟了。）
（还好杭津格格很聪明，并没有指望叩德钗岳必定说些什么。）
（为她的这份机敏，我摊开一个欢欣鼓舞的笑。也许在那一刻，我确实有短暂的遗憾：如果杭津格格生在更煊赫的人家，能更自如地出入公侯府邸……也许，我就能和她形影不离。但谁知道呢？没准上辈子我和她就是亲密无间的。）
不曾，但我阿玛眼下在江苏任职。（女孩儿提起昂藏伟岸的父，骄傲就会满出来，每个字句都在雀跃。）
也许来年开春，我能央请他将我捎去南边看看。
（我向她读韦庄，抑扬顿挫，声如滚珠。）都说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杭津格格见识过吗？
（投桃报李，适时地又添一句）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若还不想回屋内，不妨同我讲讲。

“我见过的。”
（我如是答道。）
（不再是形如对擂的一来一去，有许多话，正欲图从钱孔大小的泉眼里细细迸溅出来。我邀叩德钗岳一共倚着游廊红柱间的接连长凳坐下，夜风幽幽的，淌过竹林，且还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禅意。我起先并不能明白竹与禅宗之间的种种缘法，后来亦因翩翩竹香所赠鲤心脾的一刹宁澹而时有贪恋，于是渐能领受个中关由。自得心静，是为修养；修身修慎，养性养德。）
（橘黄色的灯晕从脸庞另一侧照来，不是我望去的方向。它只静静地追随着，不知正看向什么的哪束目光）
“很小的时候随父母上京，一曾走过水路。船舱小、储物多的舟子更容易经历颠簸，我常常觉得睡不好，一天到晚都能听见水声。但在船上看月亮，又有很不一样的经历，船往前飘，两岸的瓦舍、连檐都往后移，只有月亮不动，仿佛它是跟着船走的。水里的月亮也是，船桨、水浪、岸上明灭的烛光，它们都想将它的形状破开，但不多时，它又自己聚回到一起去。就静静地漂在我们的船头前面。”
（我看了她一眼，浅浅地笑起来。）
“想说它顽强，但似乎又不应当被赋予它那样强烈的情绪。月亮么，总是清清冷冷、冷冷淡淡的。”
（晚风一缕一缕地拂过，像团栾圆满的霜纨扇，一下又一下打在前襟。我知道眼下并非是追忆去昔的最好年华，但一些微妙的对话，总是自然而然、恰到好处地发生了。）
“再小时候我们住在更南方，那里就不是水中城了，是临海的一片陆。海畔潮湿，海水咸腥。但是海风清爽，没有绿林遮挡，远看近看的风景都很广敞明亮。渔人家的女孩子还会常常跑到海滩上去玩，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偶尔会等来一两只从海面上飞过来的海鸟，它们身上有海水的味道。”
（“许多话”，她都耐心地任我一一讲罢了。只不过，我的“许多话”里，却没有一句如她“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雅人深致、精研细琢，字字句句都是尘韵俗说、好廉价的故事……
（我想了想，又说道。）
“但来路匆忙，许多地方都不曾去过。格格来日要是有机遇下江南，定然能看到更好的景色。”
（尔后我们分别在哪一处灯深花重的亭亭桥头，桥下的荷花随涓涓水波漫开，送走了停泊其上的黄雀。两岸柳枝幽幽，水畔俪影相别，我就此送别了叩德小钗，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去。）

【京畿胜景，谓鹿梦极难一现之所在，观人潮往复，信步而行，不过穿过数街，赏乐尽兴只余独感焦渴难忍。东寻西觅间，旦见皮影戏摊旁支有一凉茶摊，如此方可一解燃眉。三步并作两步近摊，招呼掌柜。】老板，这儿来碗凉茶。
【撩袍落坐桌前，眼风扫往皮影摊热闹那处，手艺人正忙于幕后，说、唱、念做一丝不苟，腔调婉转，引得摊前众孩童聚精会神，其后，倒尚余三两姑娘也在一观。想这皮影之趣，是真老少咸宜，民间佳技。未有多时，一碗凉茶呈于桌上，正是抬头一饮，陡闻皮影戏摊的气势走向高潮，咿呀间鼓点繁密。】

【碗中茶色深似漆墨，端近嘴边时看过一眼，伴随鼓点密集，毫不犹豫饮下解渴。尚入口时还不觉，等真正吞下去的那刻起，霎时喉中泛上来的苦味充斥满口，耐不住皱起眉头，心中打鼓，这凉茶如此苦涩，比幼时在京郊瞎跑胡乱采的野果还要难忍，是有何奇效，还是？但敢在皇城根下支摊儿的人，总不会干那害人的买卖。】
【方才一大口，半天没缓过来劲，就是再渴，这第二口说什么也张不开嘴了，正是将碗放回桌上，身后传来一声疑问，下意识回头，那看皮影戏的姑娘正立于身后，带着好奇发出困惑。我动了动嘴角，碍于掌柜投来的目光，没有立刻承认。】
尚，尚可，只是你姑娘家不会喜欢这味道。【好心劝她，莫要犯傻。】

实在是口渴才至此，不想这凉茶味道如此“奇特”。
【欲救人于水火，未料自个才是身在水火中人。朝皮影摊的方位转了向坐着，背身于掌柜警惕的目光，细听下这才明了她的好奇是为过来人之言，就此一问，想来这凉茶恐怕也不会好到哪去，难怪从坐下到此刻，再未有第二人进来讨茶。咽了口唾沫，苦味还是不曾褪去，再是一压，忽看她欲言又止，神色难辨，立即追问。】
不出意外会如何？

【她的话入耳极快，听得也很是明晰，边听，我就边抚上我的肚子，突然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难受一整晚？这么猛烈，是毒药？还有没有王法了，敢在这天子脚下干这害人买卖，气血逐渐往上涌，就差腾地一下站起来去找掌柜算账了，但她的挤眉弄眼，给我看迷糊了。】怎么？这掌柜，还有官府的人？
【悄然向他指了指，只有这位姑娘能看见，在她的讲述里是，她喝过后难受了很久，但是，这茶摊竟足足摆了两年，害的人，那岂能用寻常数来估量。逐渐收紧拳头，再是探寻。】你是一个人喝过难受，还是同行的人亦是如此？

【她说得真切，且有模有样，让人对她的怀疑又减少几分，况且她衣着不俗，容貌姣好，万犯不着这大好的时光在这儿，拿我寻开心吧。垂头沉吟半刻，回头看了一眼那掌柜，倒也不往这看了，满脸无事发生，难道是在这两年的时间里他进行了一番整顿？变成了仅仅只是味苦的普通凉茶？】
【思索再三，现下无凭无据不好发作，还得晚上回去再看有无难受之处。不过，这姑娘与我素昧平生，好心相告权是善意，抬眼看向她，笑得真诚无害。】
不论如何，今日多谢姑娘，这凉茶，我是喝不下去了。【伸手指向皮影表演】姑娘您慢瞧着，我就先走一步。

【适才从郊外回来，这酷暑之日，委实热的很，吩咐着将马车的帘子全都掀起来，风吹了进来，这才有一丝清凉。早知这般热，我便不出门去了，眼下一身黏腻，委实是难受极了，只盼着早些回到府上沐浴更衣，喝上一碗冰镇的酸梅汤，那滋味，绝了。】
【马车之中望着窗外，蓦地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吩咐着车夫赶紧将车子停下，大喊了一声。】喜珠姐姐！喜珠姐姐。
【见她回了头，这才放了心，若是认错了人，才真真儿尴尬。】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这走起路来怎么还一瘸一拐的了。

【听她说了一大串，只听清了砚淮，马场。重点完全没有抓住，只是好奇他们俩这么熟悉吗？】砚淮？不就是饮露的哥哥吗？你们俩怎么凑一起去了啊……
【那可是个冒失鬼，上回在饮露那儿，差点儿将他当成一个小贼给抓了起来，今儿没想到又听喜珠姐姐提起了他。】你不是就这么从马场走回来的吧？
【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她，毕竟从马场走到这儿，那可是要许久的，她又穿了个花盆底儿，这未免也忒拼了一些吧。】你们俩不是一起的啊，他怎们能抛下你一个人，这也太过分了吧！

快些上车吧，正好我也要回去，就捎上你一程。你这走回去那不得走到天黑。【连忙邀着她一同上了马车，毕竟这烈日炎炎的，万一再重了暑气，那便不好了。】
【还好车上还有些水和点心，连忙将水壶递给她。】喏，走了这么半晌也该渴了吧，你也是，一个人跟着那不靠谱之人就来了马场，还把自己弄这么狼狈。
【她这哪里还有半点儿觉罗家贵女的模样，若让旁人看了去，何该又要闲言碎语了。】这般热的天气，我都后悔出来了，除了晒黑弄了一身汗，其他什么也没落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