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李嫣抬头微笑着说，“我小时候总听她唱这支歌谣。”杨小六问她为什么总唱这几句，李嫣不好意思的说：“我娘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后面的记不清楚了……”
杨小六怕她难受，忙岔开话题问：“阿姐，新衣服什么时候能改好，我都等不及穿了。”
李嫣白他一眼说：“我尽量赶在过年前给你改好，让你能穿上新衣服过年。”
杨小六内心感动无以言语，只能说：“谢谢阿姐。”
李嫣朝他笑了笑，继续哼起歌谣：“少年郎哟，年纪轻轻人世间走一糟哟，人情冷暖自己知哟，孤苦伶仃独自前行哟——”或许因为是李嫣唱的，所以杨小六很喜欢这支歌谣，也跟着亲亲哼唱了起来。
冬天白昼短，寒夜长，太阳落山后除了外墙上值夜的人，大部分都已经躲进了被窝。外面巡逻的护院敲过一更后，杨小六从被窝里爬了起来。穿戴整齐后，打开门悄声走了出去。
夜晚的李家堡除了外院灯火通明，内院只有少数屋里点着灯，方便杨小六潜形匿迹。他按照白天时的记忆，摸到了周先生所在的院子，没走正门直接翻墙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冬夜的寒风呼啸声，主屋中门大开，门前站着一个灰衣白发的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周先生。
杨小六快步来到台阶下抱拳拱手道：“见过周先生。”
白天没怎么注意，现在看来周先生身材特别高大，人虽瘦了些却有种孤傲的清冷。周先生瞅了他一眼问：“你怎么来了？”
杨小六恭敬道：“是先生叫我来的。”
周先生说：“我何时说过。”
“你是没说过，”杨小六说，“但是你做了。”要知道有人听到两人的谈话，会以为是在打哑谜。
周先生笑道：“那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叫你来的。”
杨小六解释说：“白天先生拿了一本书拍在我脑袋上，是提醒小子一更后来院里。”
周先生点头道：“那既然是我叫你来的，为何不走正门而翻墙。”
“因为我注意到先生的书是翻过来的，”杨小六说，“我想先生或许是猜到我的身份不便，才有心示意我翻墙躲过巡逻的护院。”
周先生看着杨小六说：“孺子可教，老夫没有看走眼。”看杨小六躬身倾听，招手说：“跟老夫进来。”杨小六说了声“是”，跟在周先生身后走进了主屋。
主屋远比杨小六想象中要大，两人穿过白天的课堂，经过庭院穿过长长的走廊，最后来到一间大屋前。周先生推门进去，顺手点上了放在门旁的烛灯，借着逐渐扩大的烛光杨小六慢慢看清了屋内的全貌。等到完全看清后，杨小六顿时愣住了。他之所以惊讶，是因为屋里都是书，数量之多让人难以想象。以前他总以为山上茅屋里的书已经够多，可是比起这间屋里书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周先生颇为自豪的说：“这是老夫几十年来的藏书，你觉得如何？”
杨小六感叹说：“小子从没见过这么多书。”
由于屋里堆满了书，没地方摆放桌椅，两人只能席地而坐。互相做过简单介绍后，杨小六才知道老者名叫周文落，是李老爷的同乡好友，早年做过官后来厌倦了回到故乡隐居，被李老爷请来教李家堡的子弟们读书。周文落在知道杨小六三等护院的身份后，并未感到惊讶，更没有看低他。在得知杨小六没上过一天学，周文落更是连说难得。
周文落说：“言归正传，继续咱们上午的问题。”
杨小六拱手说：“周先生请赐教。”
周文落也不推辞，说道：“你似乎不认同老夫对于项羽悲剧结局的同情，是否只因他英雄气短。”
杨小六答道：“不完全是，世人大都是对历史上的悲情人物怀有同情怜悯之心，但在我看来，这种情感本身就是对他们的否认。”
周文落“哦”了一声说：“此话怎讲。”
杨小六继续说道：“我们觉得可惜，是他们大都拥有可以反败为胜或是东山再起的机会，但是他们自己放弃了或是没能承受住失败的打击。项羽属于前者，白天我说过，船夫都能懂得道理，为何英雄盖世的楚霸王不懂，或许他是懂得，只是比起一无所有的刘邦，生来什么都有的项羽没有从谷底重新来过的勇气。”
周文落拍腿说：“说的透彻，说的通透！”
杨小六说道：“事情都存在两面性，就像我们可以感慨项羽英雄末路的悲情，但也要承认他缺乏英雄好汉的气概。所谓一念之差，说的不过是人的选择，对大多数人来说，都会去选择更容易走的那条路，就像比起东山再起，引颈自刎或许更简单。”
周文落看着杨小六反驳说：“死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杨小六眼神不躲不闪说：“那也要看死的是否壮烈，是否有意义！

邹三爷赞许的点了点头，从他手里接过冒着热气的白粥和馒头，问道：“最近李家堡可发生过什么事？”
杨小六说了昨夜二等护院的马队回来的事，邹三爷抬头问：“这次回来的有多少人。”
杨小六根据昨晚的记忆说：“大约一百七八十人。”见邹三爷放下碗，杨小六问：“有什么问题吗？”
邹三爷叹息说：“又有兄弟没回来。”
杨小六听出了邹三爷的意思，也难怪董天川瞧不上三等护院，虽说外院防护也很凶险，但至少有险可依。二等护院在外面整日提心吊胆不说，一旦遇到袭击只能各凭本事。
他问邹三爷知不知道董天川，邹三爷说有些印象。当他提起黑虎拳的时候，邹三爷说：“董天川此人虽然气量小，不过外家功夫确实扎实。”杨小六刚要详细问问，听见邹三爷笑道：“说到底也只是外家拳法，遇到真正的内家高手，他也不过是花架式。”
尽管邹三爷看不上董天川的黑虎拳，可是杨小六心里却好奇的紧。想着有机会定要瞧瞧董天川的手段，不过他怎么都没想到机会来的这么快。
杨小六配邹三爷吃完了早饭，刚回到外院自己屋里，大头满脸焦急的迎上来说：“六哥，不好了！”杨小六让他莫慌，说说怎么回事。
大头说早饭的时候，三等护院正在外院的厅堂吃饭，董天川领着几个二等护院闯进来，当面讥讽他们是看门狗，见他们不敢反驳话说的更贱难听。邱胜通气不过，跟他们动起手来，结果没几个回合便被董天川给打伤。
杨小六皱眉问：“熊大壮呢，他怎么说？”
冯忠躺在床上说：“那个缩头乌龟，屁都不敢放一个。”
杨小六转身往外面走，大头问：“六哥去哪？”听杨小六说要去看邱胜通，他也跟着走出了屋门。
冯忠躺在床上事不关己的想，大冷天折腾什么。
正想着听见屋外有人轻声喊道：“杨教头在吗？”
冯忠不耐烦的嚷道：“不在，不在。”对方答应了一声，冯忠听到是女子的声音，赶忙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看到转身要走的女子忙喊道：“小莲姐，请留步。”
来人正是上次来过的丫鬟小莲，她朝冯忠行礼说：“是冯兄弟啊。”
冯忠走过去问：“小莲姐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小莲做了个“嘘”的手势说：“我看内院们开着，偷溜过来的。”她垫脚朝冯忠身后看了看问：“杨教头不在吗？”
“他不在，”冯忠盯着小莲手里捧着的衣服说，“我们情同手足，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
小莲朝四周看了看说：“冬天冷，我……我给杨教头做了件棉衣，一直想要给他。”
冯忠听后大失所望说：“是给小六的啊。”
小莲害羞的低下头说：“上次承蒙杨教头体谅，我们不用来外院伺候，姐妹们想着做件冬衣给杨教头。”
冯忠听着心里不是滋味，邀请说：“他走了没多久，要不你进屋里等他会？”
小莲看向屋门，咬了咬嘴唇说：“我得赶紧回去伺候，能不能麻烦冯兄弟帮我交给杨教头。”
冯忠不是很愿意，主要不是做给他的，但面对楚楚动人的小莲，他的虚荣心又不好意思拒绝，只好接了过来。小莲走之前叮嘱冯忠，一定要告诉杨小六是她送来的。看到冯忠点头，小莲才放心离开。
看着小莲婀娜的背影，冯忠露出了向往的笑容。回到屋里冯忠把冬衣放到杨小六的床铺上，刚要回去继续躺着，又忍不住重新拿起来仔细端详。比起他们统一的冬衣，这件衣服又厚又软，摸上去十分舒服，让冯忠忍不住想知道穿上是什么感觉。他朝院外看了看，除了巡逻的三等护院，没人注意他们这个小屋的情况。冯忠脱掉自己的外衣，换上了小莲给杨小六缝制的冬衣，真的如他所想般既舒服又暖和，他都有点不想脱下来了。他摸索着衣服上的线，仿佛是在抚摸着小莲娇嫩的小手，无意中摸到了胸口上的刺绣。绣的的是个“杨”字，他气恼的脱下来扔回了杨小六床上。想了想又觉得舍不得，从戳体力找了把剪刀。
这边杨小六已经到了北院邱胜通的屋外，喊了两声不见有人回答，推开门走了进去。看到邱胜通挣扎着想要起来，忙跑过去扶助他说：“慢点，邱兄弟。”
邱胜通忍着伤痛问：“杨教头怎么来了？”

杨小六扶他靠在床上说：“过程我都听大头说了。”杨小六看他身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问道：“伤到哪里了？”
邱胜通摇头说没事，叹了口气说：“都怪我自不量力，明知道敌不过非要硬出头，结果反倒闹了笑话。”
杨小六安慰他说：“那种情况下，换成是谁也忍不了。”
邱胜通想要说话，不知道牵扯到哪处伤口，呻吟了一声眉头紧皱。杨小六赶紧给他检查伤势，发现他肋下有个很明显的拳印，试探着摸了摸好在没有伤到骨头。杨小六问邱胜通屋里有什么伤药，邱胜通说在柜子里有几瓶，大头自告奋勇去拿。
杨小六让邱胜通脱了外衣躺在床上，他用独家首发给邱胜通推拿按摩，没一会邱胜通的脸色好多了。他感激的说：“劳烦杨教头了。”
杨小六豪爽的说：“小事而已，莫要言谢。”他接过大头递过来的几瓶伤药，挑了些舒筋活血的给邱胜通敷上。差不多快要弄好时，没等邱胜通再次感谢，听见门外有人喊道：“姓邱的你死了没！”
屋里三人听后有些惊讶，杨小六看向邱胜通，后者红着眼说：“定是董天川那厮又来找我麻烦了！”
大头怒道：“他都已经把你打伤了，还想怎样！”
邱胜通道：“这厮简直欺人太甚！”说着想要起床出去，杨小六忙扶住他。
三人来到门外，见到邱胜通带着手下在门外叫嚣，看见他们后邱胜通讥笑说：“我以为屋里只有一条狗，没想到多了两条！”身边的手下听后，都非常捧场的捧腹大笑。
杨小六抱拳拱手道：“董首席，大家同为李家堡效力，你何必出言讥讽。”
董天川故意问手下：“此人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大头说：“睁开你的眼看清楚，这是我们杨教头。”
“哦——”董天川沉吟一声，在众人以为他想起来杨教头是谁时，他冷笑着说：“不认识。”
大头为之气结说道：“看来那晚的西北风你是没喝够。”
董天川心中愤怒，正是因为那天他认为受到了侮辱，才有了今早的挑衅。他在厅堂是故意激怒邱胜通，比邱胜通跟自己动手，顺理成章的将其打伤，让在场的人没话说。原本出过气他这事也就罢了，不过他们回到李家堡闲着无事，加上手下人的撺掇，想要够来嘲笑邱胜通一番，没想到却遇到了杨小六。
董天川骂道：“那晚在墙上大呼小叫的人里是不是有你！”
大头毫不示弱说：“有我你想怎么样？”
董天川三两步跳上门前台阶伸手朝大头抓来，大头没想到他蛮横至此，说动手就动手，来不及躲避被他抓了个正着。眼看要被拽下台阶，杨小六伸手抓住董天川的胳膊道：“董首席，莫要动手！”
董天川哪能听得进去，伸手想要推开杨小六，两人对了一掌，杨小六没有动弹，董天川却退回了原地。
邱胜通说道：“董天川，你不要欺人太甚，别以为我们是三等护院就会怕你！”
董天川挽着袖子说：“看来今早下手轻了，应该直接废了你小子。”
见董天川又要冲上来，杨小六伸手制止道：“且慢！”所有人都站住想知道他有什么话说，杨小六拱手说：“那晚却是我们不对，但我们并非刻意刁难，妄董首席能够见谅。”
董天川以为杨小六态度会很强硬，没想到是向他讨饶，当下更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再次冲过去要打邱胜通，结果又被杨小六给推了回来。看着气急败坏的董天川，邱胜通说：“我武功低微，打赢我不算本事。”他指着身边的杨小六说：“我们杨教头那才是真有本事的人。”
董天川心里大骂邱胜通，但他躲在杨小六身后又没办法。手下们在旁边起哄，他脸上挂不住指着杨小六说：“好，今天我董某人就会会你这个所谓的外院教头！”
杨小六抱拳拱手道：“董首席勿要动怒，我们同为护院，没有理由动手，应该我一致对敌才对。”
董天川笑道：“你小子是不是怕了。”
他以为杨小六会被自己激怒，没想到杨小六洒然笑道：“那就当我是怕了吧。”他不再理董天川，扶着邱胜通往屋里走，大头想起那晚的“一鞭”之仇，狠狠的瞪了董天川一眼。
董天川哪受得了这个气，自从邹三爷不问院里的事后，他作为二等护院首席，可以说在李家堡是横行霸道，除了李老爷谁都不放在眼里。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公然跟自己作对，而且还有三个。
董天川大吼一声朝背对着自己的杨小六冲了过去，大头喊了声“六哥小心”。董天川本来是想趁杨小六没有防备突然发难，眼看着拳头都快打到杨小六的背心，这一拳用尽全力他有自信打的杨小六口吐鲜血。没想到杨小六只是晃了晃，他的拳头便落在了空处，反倒是他自己冲向了门框。董天川心中叫苦，心想非得装个头破血流时，被人从后面拽住了衣领，这才收住前冲的势头。董天川惊讶的回头看着杨小六，后者微笑道：“董首席小心。”

董天川愣了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伸手挡在三人面前说：“想走，没那么简单！”
大头恼怒的说：“你这个人真是不讲理，你打伤了我们兄弟，我们没找你算账已经不错了，你竟然有脸来找茬！”
董天川出言不逊说：“不过是打伤了一条狗，有什么大不了。”
杨小六听得直皱眉说：“我们同为李家堡的护院，你不觉得这话是在骂自己？”
大头和邱胜通不禁莞尔，没想到杨小六不仅功夫厉害，口才也如此了得。
董天川没法辩驳，瞪眼看着他们说：“少逞口舌之快，我干的是真刀真枪的营生，不跟你们这些缩在墙后面的鸟人呈口舌之快。”
邱胜通忍不住道：“说来说去就是想动手，那我再陪你玩玩！”
杨小六拦住激动的邱胜通说：“既然董首席不肯善罢甘休，那就请划下道来！”
“好！”董天川说，“算你小子有点胆量。”他看了看台阶下给自己呐喊助威的手下说：“你们随便谁跟我打一场，只要能赢我什么都好说。”
杨小六知道避无可避只能应战说：“董首席请！”
董天川走到屋前的空地上好整以暇的抱着胳膊，杨小六扶受伤的邱胜通坐下，正要走过去，大头抢先说：“六哥，这种货色哪轮得到你动手，让我来！”
杨小六在心里对比了一下大头和邱胜通的实力，虽然大头每天随自己苦练功夫没有中断，可是他武功底子薄弱，恐难是董天川的对手。可是看到大头期待的目光，他觉得给后者一个锻炼的机会也未尝不可。于是点头说：“自己小心。”
大头抱拳说；“知道了，六哥。”
董天川等的不耐烦嚷道：“你们商量的怎么样了，实在害怕一起上也行，我保证把你们统统放倒！”
大头扭头瞪着董天川道：“休得猖狂，看你大头爷爷来教训你！”大头大步下了台阶，来到董天川对面，摆出右掌前神左掌下压的起手式。杨小六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姿势有点熟悉，原来大头是在模仿他的样子。
董天川根本瞧不起大头，很随意的朝大头伸了伸手说：“小子，过来！”大头性子急，经不住他的激将法，加速朝董天川冲了过去。董天川初时还不把大头放在眼里，等到两人交手后，他发现这个长相普通的憨小子手底下竟然不弱。两人硬拼了一拳，大头只觉得被打中的肩膀快要断了，董天川也不好受，胸口有短暂的时间呼吸困难。
两人斗了几个回合不分胜负，交换了位置站着大口喘气。手下们大声替董天川鼓劲，杨小六和邱胜通也凝神看着大头。大头使出杨小六传授他的招数，右腿横扫逼迫董天川向后跳去，他追着双拳轰出，董天川不敢硬接只能向后翻跳。大头急于求剩招数用老无以为继，被董天川抓住机会，一招抓向了他胸口，直接把大头的衣服抓碎。杨小六看得眉头紧张，心说这董天川下手可真够重的，若是大头躲避不及，定然会受伤。
董天川看着大头胸口说：“老子这招黑虎掏心怎么样？”大头没理董天川，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董天川得意的笑道：“下次碎的可不只是衣服了。”
大头想到每次去领衣物都要受到熊大壮的挤兑，内心怒火升腾大吼一声冲向了董天川。他这样正中董天川下怀，后者严阵以待，等到大头距离自己半米远时，猛地双拳顶出。杨小六看的着急，心想要是被这招华山举鼎打中，大头估计小命不保。忙喊道：“大头，回首望月！”大头脑子笨能记住的招式不多，好在情急之下记了起来，旋身擦着董天川的胳膊翻身躲过，回手甩出一掌正中董天川的后脑勺。
董天川没反应够来，人已经倒在了地上。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谁能想到堂堂的二等护院首席，竟被一个三等护院的无名小卒给打倒了。手下们赶忙过来扶董天川，后者踉跄着站起来，指着大头半天都没说出话来。大头也有点不太相信，朝台阶上的杨小六望去，后者朝他露出赞许的微笑。
董天川推开扶着自己的手下，涨红脸说：“我……我常年在外奔波，伤病缠身没能恢复，今天着了你们的道算我倒霉。”
杨小六拱手道：“承让。”
董天川再瞪一眼大头说：“算你小子今天走运，咱们以后走着瞧！”
大头昂首说：“随时奉陪。”
董天川气的想要大叫，又怕丢了面子，只好摸着隐隐作痛的后脑勺，领着手下灰溜溜的走了。

等他们走后，邱胜通赞叹说：“大头兄弟，好功夫！”
大头不好意思的说：“都是六哥教的好。”
邱胜通看向杨小六，后者扶着他说：“咱们进屋说。”
进屋后大头和邱胜通兴奋的讨论着刚才的对决，邱胜通笑道：“董天川那厮死要面子，输了还找那么多借口。”
杨小六摇头说：“他说的也不全都是假话。”见大头和邱胜通都看向自己，杨小六给他们解释了董天川今天输的原因。首先，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从没见过大头的招数，大头都是跟杨小六学的，老者传授杨小六的时候也都没有任何规律随性而为，杨小六更是想起哪招教哪招。其次，杨小六在旁边观察发现少女十八式似乎能克制董天川的黑虎拳，否则那招黑虎掏心以大头的武功很难躲过。
杨小六想起邹三爷早晨的话说：“虽说董天川态度恶劣，不过他们在外面保护李家堡的商队，也算得上是劳苦功高。”
大头有些不忿的说：“那也不是他们瞧不起咱们的理由。”
邱胜通笑道：“有了今天的教训，我想他以后再找咱们麻烦也得好好思量一番。”
大头说：“连我都打不过，何况是六哥。”
邱胜通想初次跟杨小六交手，衣服都没碰到，单膝跪地说：“邱某想求杨教头一件事。”
杨小六忙扶起他问：“大家兄弟，有事不妨直说。”邱胜通表达了自己想要跟杨小六练武的意愿，杨小六听后却摇了摇头。
邱胜通以为杨小六是因为之前的事对他心怀芥蒂，悔恨的说：“教头不肯教我也是对的，谁让我之前冒犯过你。”
杨小六笑道：“我何时说过不教你，只是觉得现在不是时候。”
邱胜通喜出望外说：“六哥愿意教我？”见杨小六点头，他有些不解的说：“那为何……”
杨小六指了指他肋下说：“怎么也得等你伤好。”
邱胜通流泪拜倒在地说：“多谢六爷。”杨小六赶紧把他扶到床上坐下说：“如果不嫌弃，咱们兄弟相称如何。”
“对，”大头说，“跟我一样叫六哥。”邱胜通恭敬的叫了一声，大头拍着他的肩膀说：“以后早上练功可别迟到。”
邱胜通听后，重重点了点头。
杨小六留大头照顾邱胜通，自己去药房抓药。翻墙进内院的时候，碰巧看到董天川跟手下骂骂咧咧的从直通内外院的门走进去。有个手下劝他别往心里去，这次不过是一时收手，下次找机会再收拾杨小六他们。董天川骂道：“今天老子是不在状态，等我休息几日，绝对给他们好看！”杨小六伏在墙上听着，心想这董天川果然是个莽夫，到现在还没琢磨明白自己输得真正原因。
杨小六驾轻就熟的来到药房，脚勾住房檐倒挂着朝里面看去，这次运气不错只有一个丫鬟在熬药。杨小六看背影有点熟，等到那丫鬟转过身时，才想起原来是上次江岑派来给自己送行头的俏婢小莲。小莲没有察觉到有人在，双手端着熬好的药往碗里倒，不小心手上垫着的毛巾脱落，导致药罐脱手眼看着就要砸到她的脚上。杨小六飞身过去，从小莲背后伸出手接住了药罐，稳稳的把剩下的药都倒进了碗里。小莲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杨小六脸上充满了诧异。杨小六也不解释，放下药罐，跑进里面的药房里抓好了药，走时朝小莲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笑着说：“就当我没来过。”小莲被他洒脱的笑容给迷住，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等到杨小六走后，才想起没跟他说棉衣的事。
杨小六按原路返回，没想到半路碰上了董天川等人，搞了半天自己是在二等护院的房顶，没办法只能绕路回去。
杨小六趁没人注意跳进了一栋古色古香的院子里，脚步不停的翻墙准备走人，无意中听到里面传来了朗朗读书声。下山后杨小六有些时日没看过书，多少有点怀念以前在山与书作伴的生活。想到离午饭时间还早，杨小六顺着声音摸了过去。
读书声是从院内主楼传出来的，杨小六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屋顶，在读书声的掩盖下爬到了房梁上坐下。整个主屋尽收他眼底，底下坐着八个孩童，其中还包括十三夫人的心肝宝贝兆丰，最前面坐着个一身灰布衣的白发老头。
屋里的暖炉很旺，有两个小孩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看上去困得厉害。想来也是在这么暖和的屋子读书，不犯困才怪。白发老头察觉到他们的异样，拿着书朝那两个小孩走去。杨小六替他们着急，忍不住从草药里挑了块黄芪，用指力弹了出去，没想到力道太小他俩没有察觉。直等到白发老头的书敲在他们的桌子上，他俩才惊醒过来。
白发老头冷着脸说：“你们俩站到屋外去。”

两个小孩中有一个是兆丰，他央求道：“周先生，我错了，请你别让我出去站着，外面实在是太冷了。”
周老先生丝毫不讲情面指着屋外说：“出去。”
杨小六看着这位仙风道骨的老先生，心想未免太严苛了些。
这时候不知道在哪躲着的仆人走到门口替兆丰求情说：“周先生，我家小少爷风寒刚好，夫人怕他再生病，能否……”
周先生看了仆人一眼，眼神不怒自威说：“老夫的课堂，只允许有读书声！”
仆人吃瘪，只能退回到角落里。杨小六心中佩服，心想这周先生倒是个人物，连十三夫人都不放在眼里。
看到同学们都噤若寒蝉，没人给自己求情，兆丰和另一个小孩只能拿上书走了出去。杨小六感到非常有趣，原以为这兆丰是个混世魔王，没想到竟然有人能治住他。
或许是看到了兆丰和那个小孩的下场，没人再敢打瞌睡，全都振奋精神大声诵读。杨小六有很长时间没有读过书，靠在梁木上贪婪的听着底下孩童们的之乎者也。还别说，之前自己读书时没觉得，现在听别人来回诵读确实挺让人犯困的。正在他迷糊之际，听到周先生带头诵读，他的声音跟年龄不同，给人以浑厚充沛的感觉，一字一句振聋发聩。
周先生读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杨小六顿时有种英雄末路的感觉，忍不住朝下看去，只见周先生举着书，眼睛看着远方自有股遗世独立的傲气。
周先生虽然看上去脾气不太好，但对于学生的疑问是有问必答。杨小六虽然从小读书，却只是死记硬背，难得听到如此深入简出的答疑，自是听得是如痴如醉。直到周先生感叹到：“正所谓英雄气短，即便是项羽这样的英雄好汉也逃不了乌江自刎的悲惨下场。”
杨小六忍不住“嘁”了一声，他并非有意只是内心有不同看法情不自禁下的举动。猛然惊醒自己所处的地方，赶紧朝下面看去，好在都是些不懂武功的孩子，没有发觉他的存在。至于老者，杨小六觉得他的年纪，耳朵应该没那么灵。他所料不错，课堂没有因为他发出的轻微声音而中断，周先生继续发着感慨。
快到午饭时间，杨小六看到角落里的仆人频频朝周老先生使眼色，想来是不敢说话，只能用这种方式提醒。周先生似乎是有意装作没看见，多留了学生们一会才放他们去吃饭。学生们跟周先生行礼后，都飞也似地跑走了，看的周先生频频摇头。
杨小六看下课了，刚想从横梁上站起来，听见周先生说：“旁人都走了，你这位梁上君子还不打算下来？”
杨小六吃了一惊，朝周先生看去，发现他背对着自己，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是放眼望去，屋里只有他们二人。
周先生像是背后长眼般朗声道：“偷进我课堂，总得让我知道阁下是谁吧。”
话都说的这么清楚了，杨小六要是再不现身，有些说不过去。他纵身跃下房梁，来到周先生身后，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道：“小子罪过，不该偷进先生课堂。”
周先生旋风般转身说道：“你确实罪过！”在杨小六讶异的神情下，周先生说：“不过你罪不在偷进课堂，而在于嘲笑老夫。”
杨小六忙说：“小子并未嘲笑先生。”
周先生看他诚惶诚恐的样子，洒然笑道：“好，算你没有笑老夫，但你却不同意老夫所说的，对不对？”
杨小六抬头看着眼前精神矍铄的老人，诚实的说：“确实如此。”
意外的是周先生没有动怒，而是问道：“那你来说说，我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没有不对的地方。”杨小六答道，见周先生面露疑惑，他说道：“先生博闻强识，学识渊博，小子敬佩不已……”
周先生打断他道：“少说屁话，直接说重点！”
杨小六没想到周先生有如此接地气的一面笑道：“小子只是不认同您说项羽是英雄好汉这点。”周先生显然不同意他的观点，但没有打断他。杨小六侃侃而谈道：“小子认为，项羽是个武功盖世的霸主，却并非英雄好汉，在我看来英雄好汉除了大智大勇，更要懂得能屈能伸。连渡江的樵夫都懂得劝项羽不要计较一时成败，哪怕隐忍偷生也要卷土重来，可是他身为雄主却连这点气量都没有，算哪门子的英雄好汉！”
周先生听完看着杨小六默然半晌，猛地一拍面前的桌案大笑着连说了三声“好”，看着杨小六目瞪口呆。周先生见状说：“年纪轻轻竟然有如此气魄，实乃天纵之才！”
杨小六没想到他对自己评价这么高，忙行礼道：“先生谬赞，小子愧不敢当。”

“不！”周先生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老夫别的不敢说，相面观人还是有一套。”
杨小六正要谦虚，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响起，周先生随手拿起一本书拍在杨小六脑袋上，接着朝他挥了挥手。杨小六会意，朝周先生拱了拱手跳上房梁走了。
杨小六原本想去阿姐那边打个转，不过想到约好下午再见，邹三爷那边又着急吃药，他先去了邹三爷的院里。等他熬好了药服侍邹三爷喝下，回到自己屋里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大头已经从邱胜通那边回来，杨小六进门的时候，他正在绘声绘色的跟冯忠描述自己打赢董天川的事。
见到杨小六回来，冯忠下意识的朝自己的柜子看了一眼。大头招呼杨小六道：“六哥回来了，给你留的饭。”杨小六也不客气，大马金刀的坐下放口大嚼，顺便听大头说书。
冯忠一方面后悔自己没能亲眼见证，一方面又有些看不惯大头炫耀，他怀疑的说：“你一个三等护院能打得赢二等护院首席？”
“是啊，不信你问六哥。”大头指着杨小六说。
见杨小六点头，冯忠说：“即便是赢了，也大都是靠运气。”
大头不服说：“怎么就是运气，我可是凭着自己的拳脚打赢的。”
杨小六怕大头过于骄傲，以后惹出事端，敲打他说：“你今天赢得确实有些侥幸。”他之前在邱胜通屋里分析过，大头对他的话自然是言听计从，点头说：“六哥说的是，我以后一定更加刻苦，争取下次稳赢那董天川。”
冯忠笑道：“凭你估计得再练十年。”
杨小六提醒大头说：“练武不是为了争强好胜，你切莫忘了这点。”
大头点头说：“知道了，六哥。”
冯忠躺在床上，看着吃饭的杨小六，想了想没有开口。
结束下午的操练后，杨小六依照约定来到李嫣窗外，他敲了敲窗李嫣很快把窗户打开。杨小六感觉不到屋内有热气，疑惑的问她怎么没有生暖炉。
听李嫣说没有煤炭了，杨小六皱眉说：“没人来送吗？”
李嫣没怎么在意说：“兴许是忘了吧。”
确实是忘了，杨小六想，这府里的人经常会忘记阿姐的存在。
“嘿，想什么呢。”李嫣敲了敲杨小六的脑袋。
杨小六回过神来问：“阿姐让我今天早点来是有什么事吗？”
李嫣让他闭上眼睛双手伸出来，杨小六看她兴致颇高，按照她说的做了。很快有东西放到了杨小六的手上，他睁开眼后发现是一件崭新的冬衣惊喜道：“你给我做的？”
李嫣笑道：“不然呢，难道天上掉下来的。”看杨小六捧着新衣发呆，问道：“小六，怎么了？”
杨小六抬头说：“从没有人给我缝制过新衣，这是第一次。”
在两人平时说话中，李嫣了解了杨小六的身世，知道他从小没见过娘，没感受过母亲的关怀，更别提是母亲亲手缝制的新衣。李嫣抬起手这次没有敲杨小六的脑袋，而是很轻柔的抚摸说：“傻弟弟，以后阿姐每年都给你做。”
杨小六感动说：“多谢阿姐。”
“谢什么，”李嫣满怀期待的说，“快穿上试试，看合不合身。”
杨小六珍惜的抱着棉衣说：“肯定合适。”在李嫣不断的催促下，杨小六穿上了她亲手缝制的冬衣。
看着像被绳子捆绑住的杨小六，李嫣失望说：“看来做小了……”
“没有，正合适，不信你看。”杨小六试着活动自己被束缚住的身体，结果刚抬起右胳膊，听见腋下“刺啦”一声裂开了。
李嫣苦着脸说：“你不用哄我，确实小了。”
“没有，没有。”杨小六试着动了下左胳膊，立刻又听到了裂开的声音。姐弟俩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怕被别人听见他俩都不敢放声大笑，所以憋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李嫣让杨小六把新衣脱下来，接过来后自言自语说：“尺寸明明量的刚好，怎么会小呢。”杨小六这才想起之前李嫣让他站直身体，转过来又转过去，原来是为他量体裁衣。正想出言安慰，李嫣说：“我知道了，不是衣服小了，是你长个了。”李嫣瞧着窗外的杨小六说：“我忘了自己的傻弟弟总会长大。”
在李嫣眼里这一年杨小六的变化很大，可是杨小六自己没觉得。
李嫣把针线拿到窗前，边跟杨小六闲聊边改衣服，空闲时她哼起了那首歌谣：“少年郎哟，年纪轻轻人世间走一糟哟，人情冷暖自己知哟，孤苦伶仃独自前行哟——”
杨小六趴在窗边看着李嫣手里的针在衣服上来回穿梭，问道：“阿姐，这歌谣你是跟谁学的。”

“我娘。”李嫣抬头微笑着说，“我小时候总听她唱这支歌谣。”杨小六问她为什么总唱这几句，李嫣不好意思的说：“我娘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后面的记不清楚了……”
杨小六怕她难受，忙岔开话题问：“阿姐，新衣服什么时候能改好，我都等不及穿了。”
李嫣白他一眼说：“我尽量赶在过年前给你改好，让你能穿上新衣服过年。”
杨小六内心感动无以言语，只能说：“谢谢阿姐。”
李嫣朝他笑了笑，继续哼起歌谣：“少年郎哟，年纪轻轻人世间走一糟哟，人情冷暖自己知哟，孤苦伶仃独自前行哟——”或许因为是李嫣唱的，所以杨小六很喜欢这支歌谣，也跟着亲亲哼唱了起来。
冬天白昼短，寒夜长，太阳落山后除了外墙上值夜的人，大部分都已经躲进了被窝。外面巡逻的护院敲过一更后，杨小六从被窝里爬了起来。穿戴整齐后，打开门悄声走了出去。
夜晚的李家堡除了外院灯火通明，内院只有少数屋里点着灯，方便杨小六潜形匿迹。他按照白天时的记忆，摸到了周先生所在的院子，没走正门直接翻墙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冬夜的寒风呼啸声，主屋中门大开，门前站着一个灰衣白发的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周先生。
杨小六快步来到台阶下抱拳拱手道：“见过周先生。”
白天没怎么注意，现在看来周先生身材特别高大，人虽瘦了些却有种孤傲的清冷。周先生瞅了他一眼问：“你怎么来了？”
杨小六恭敬道：“是先生叫我来的。”
周先生说：“我何时说过。”
“你是没说过，”杨小六说，“但是你做了。”要知道有人听到两人的谈话，会以为是在打哑谜。
周先生笑道：“那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叫你来的。”
杨小六解释说：“白天先生拿了一本书拍在我脑袋上，是提醒小子一更后来院里。”
周先生点头道：“那既然是我叫你来的，为何不走正门而翻墙。”
“因为我注意到先生的书是翻过来的，”杨小六说，“我想先生或许是猜到我的身份不便，才有心示意我翻墙躲过巡逻的护院。”
周先生看着杨小六说：“孺子可教，老夫没有看走眼。”看杨小六躬身倾听，招手说：“跟老夫进来。”杨小六说了声“是”，跟在周先生身后走进了主屋。
主屋远比杨小六想象中要大，两人穿过白天的课堂，经过庭院穿过长长的走廊，最后来到一间大屋前。周先生推门进去，顺手点上了放在门旁的烛灯，借着逐渐扩大的烛光杨小六慢慢看清了屋内的全貌。等到完全看清后，杨小六顿时愣住了。他之所以惊讶，是因为屋里都是书，数量之多让人难以想象。以前他总以为山上茅屋里的书已经够多，可是比起这间屋里书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周先生颇为自豪的说：“这是老夫几十年来的藏书，你觉得如何？”
杨小六感叹说：“小子从没见过这么多书。”
由于屋里堆满了书，没地方摆放桌椅，两人只能席地而坐。互相做过简单介绍后，杨小六才知道老者名叫周文落，是李老爷的同乡好友，早年做过官后来厌倦了回到故乡隐居，被李老爷请来教李家堡的子弟们读书。周文落在知道杨小六三等护院的身份后，并未感到惊讶，更没有看低他。在得知杨小六没上过一天学，周文落更是连说难得。
周文落说：“言归正传，继续咱们上午的问题。”
杨小六拱手说：“周先生请赐教。”
周文落也不推辞，说道：“你似乎不认同老夫对于项羽悲剧结局的同情，是否只因他英雄气短。”
杨小六答道：“不完全是，世人大都是对历史上的悲情人物怀有同情怜悯之心，但在我看来，这种情感本身就是对他们的否认。”
周文落“哦”了一声说：“此话怎讲。”
杨小六继续说道：“我们觉得可惜，是他们大都拥有可以反败为胜或是东山再起的机会，但是他们自己放弃了或是没能承受住失败的打击。项羽属于前者，白天我说过，船夫都能懂得道理，为何英雄盖世的楚霸王不懂，或许他是懂得，只是比起一无所有的刘邦，生来什么都有的项羽没有从谷底重新来过的勇气。”
周文落拍腿说：“说的透彻，说的通透！”
杨小六说道：“事情都存在两面性，就像我们可以感慨项羽英雄末路的悲情，但也要承认他缺乏英雄好汉的气概。所谓一念之差，说的不过是人的选择，对大多数人来说，都会去选择更容易走的那条路，就像比起东山再起，引颈自刎或许更简单。”
周文落看着杨小六反驳说：“死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杨小六眼神不躲不闪说：“那也要看死的是否壮烈，是否有意义！有些人的死是逃避，有的人的死是大义！”

听完杨小六的慷慨陈词，周文落陷入短暂的沉思，他似是想起了某些事某些人，情绪失控的拍地叹气。杨小六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激动，只能愣愣的看着他。
过了一会周文落才恢复过来，看到杨小六的表情，自嘲道：“不过是想起了些往事，让你见笑了。”或许是不想被追问，周文落转而考校起杨小六的学问。但凡他的提问，杨小六无一不对答如流，而且见解颇为独特。
两人秉烛夜谈，周文落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谈到兴起随便从藏书中抽一本出来给杨小六讲解。在他看来颇有些难度的问题，粗略讲过杨小六便能领会，更加增添了他的兴致。杨小六也是求知若渴，他在山上书没少读，却缺乏一个能给他答疑解惑的人，即便是能熟练背诵也不过是囫囵吞枣不知其意。周文落的出现算是弥补了杨小六在学识上的空白，何况周文落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奇闻异事也是知晓甚多。杨小六只觉得眼前的周文落像是座宝库，对他佩服无以复加，尽可能的抓紧时间请教。
直到天亮两人已经是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听到外面换岗的钟声，他俩才意识到已经是早上。杨小六要练功，周文落也要准备给学生们上课，两人停止交谈走出了大屋。来到外面的走廊，周文落抛给杨小六一把钥匙说：“以后若是想要看书，尽管到这间屋子来。”
杨小六知道藏书对周文落的重要性，他能给自己钥匙也是对自己的信任，忙抱拳拱手说：“多谢周先生。”
周文落微笑点头，示意他离去，看着龙精虎猛的杨小六，周文落伸了伸懒腰心想，岁月不饶人啊。
杨小六在屋顶上翻腾跳跃，路过十三夫人院子的时候，听见主屋内传来兆丰的哭闹声。他不禁停下脚步，轻手轻脚的沿着墙壁来到屋顶。只听十三夫人骂道：“你们这些死奴才，暖炉灭了都不知道，冻着少爷怎么办！”紧接着是丫鬟们的告饶声，杨小六心里叹气，这十三夫人又在打骂仆人了。
听十三夫人说到暖炉，他想起李四小姐屋里的冰冷，心想这十三夫人院里肯定有煤炭。他从主屋摸下去，沿着墙壁在院子里四处搜寻，果真被他在东南角的小木屋里给找到了。看着满屋子的煤炭，杨小六气不打一处来，心想我阿姐整日在屋里受冻，这里却有整个冬天都可能用不完的煤炭。看到门口有个小背篓，杨小六也不客气，装了满满一背篓。他背在肩膀上跳上墙，顺着主屋房顶准备去前院找李嫣。
走过卧室时，听见十三夫人骂道：“谁让你们到少爷屋里来生火的，万有烫着少爷你们有命赔吗！”杨小六的目光透过撩起的门帘正好看见十三夫人一脚踢翻了暖炉，丫鬟们大声惊叫却不敢逃跑。情急之下杨小六从身后的背篓里捡了块煤炭甩手扔了出去，直接把滚向丫鬟们的暖炉打偏方向。确定丫鬟们不会被烫伤，杨小六放心的转身离开。小莲也在那群丫鬟中，当煤炭从她身边飞过时，她下意识回望，只见到了杨小六潇洒的身影。
杨小六来到李嫣窗外，唤了两声李嫣打开窗户说：“小六，你怎么这会来了？”
杨小六看着裹着厚冬衣的李嫣，心疼的说：“阿姐屋里的暖炉是不是灭了？”
李嫣搓着小手说：“昨天半夜煤炭烧完了，今早还没过来送。”她看杨小六脸冻得通红说：“进屋来吧，外面太冷了。”
杨小六摇头说：“阿姐把暖炉拿出来吧。”李嫣随便明白他的意思，也还是照搬了。幸好李嫣不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子，不然杨小六真怕她拿不动那小小的暖炉。接过暖炉，杨小六放下背篓，用随身的火折子和引燃物点火。
李嫣问道：“你从哪弄的煤炭？”
杨小六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是从十三夫人院里顺来的，撒谎说：“三爷给的。”
李嫣关心的问：“邹三叔的伤好了吗？”
杨小六点头说：“好的差不多了。”他少放了煤炭，等到烧起来，端着递给了李嫣。后者放回了屋里，走回来笑道：“屋里暖和多了。”
杨小六把剩下的煤炭从窗户里递进去说：“阿姐先烧着这些，要是不够邹三爷那里还有。”他心想，谢谢十三夫人。
他赶着去给邹三爷熬药，走之前李嫣问他：“你下午还来吗？”杨小六肯定的点了点说：“小六去也。”
杨小六翻进院里时，邹三爷正在练功，杨小六叮嘱他大伤刚好别太心急，邹三爷笑他不是大夫比大夫更烦人。杨小六进了厨房先把药熬上，顺便做了早饭。

吃早饭的时候邹三爷看出杨小六一夜没睡，问他昨夜是不是值夜了，杨小六摇头说：“没有，昨晚一整夜都在聆听周先生的教诲。”
“谁？”邹三爷意外的说，“你说周老头？”见杨小六点头，他笑道：“你别告诉我，昨晚你俩对谈整晚。”杨小六再点头，邹三爷说：“真是难得，真是奇怪。”
杨小六问：“有何难得，有何奇怪？”
邹三爷捻须笑道：“你不知道，周老头那个穷酸腐，为人十分高傲，也人也很严苛，当年李老爷请了多少次他才肯屈尊来教李家堡的孩子读书，你俩不过刚相识他便愿意教导你，你说难不难得，奇不奇怪。”
杨小六想起周文落责罚兆丰他们时的不留情面，心想确实如邹三爷所说。
听杨小六说到他和周文落意见不同时，邹三爷惊讶说：“想必你说的肯定极有道理，不然周老头那个倔脾气，绝对不会赞同。”
杨小六称赞道：“周先生博古通今、见多识广，我有太多需要向他讨教的地方。”
“那倒是，”邹三爷说，“周老头的学识没的说，以我的阅历没见过有谁比的过他。”或许是觉得自己夸的太厉害，邹三爷说：“说到底不过是个穷酸腐，整天满嘴大道理，你让他说给双峰山的土匪试试。”看到杨小六偷笑，他顿觉不好意思打哈哈说：“吃饭，吃饭。”
转眼便到了除夕，这天从早上整个李家堡都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中，连外院江岑也安排人挂上了火红的灯笼。内院里时不时传出来小孩的嬉闹声和鞭炮声，平日里充满紧张气氛的李家堡也总算有了些安宁祥和之气。
早上杨小六监督大头和邱胜通练武，结束后回屋换上李嫣给他做的新衣，正要出门大头从外面回来看见后连夸他的新衣精神。躺在床上的冯忠假装无意的闻到：“哟，小六，谁给你做的新衣啊。”
杨小六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经常偷进内院的事，扯谎说：“江管家派人送来的。”
大头说：“六哥身为教头，过年理应有套新行头。”
“是啊，谁让人家是教头。”冯忠酸溜溜的说。
杨小六苦笑摇头，拍了拍大头的肩膀说：“我出去一下，要是有人来找我让他们稍等片刻。”
杨小六去了邹三爷院里，在厨房熬好药之后端着走进屋内。一进去看到桌子上摆了不少东西，好奇的问道：“三爷，这是你置办的年货？”
邹三爷坐在椅子上抽着烟袋锅说：“是李老爷派人送来的，每年都是如此。”
之前杨小六就猜到邹三爷和李老爷之间有某种芥蒂，不过邹三爷不说，他也不好追问。
听到邹三爷咳嗽，杨小六抢过他的烟锅，顺手在桌子上磕了磕说：“等伤彻底好了再抽。”
邹三爷“哎哟”一声说：“你小子怎么跟个娘们似的，不让老夫练功，再不让抽口烟岂不是要了我的老命。”
杨小六把烟袋锅往自己腰间一插，摆摆手往门外走说：“少抽一口死不了，烟袋我没收了，等你伤好了再说。”
“婆婆妈妈的，”邹三爷不满道，喊住杨小六说，“对了，你把桌子上的礼物都拿走吧，我老头子留着也没用。”见杨小六不好意思，他说：“老夫拿手的本领都传给你了，还差这点身外物。”
杨小六忙拱手谢过，看邹三爷盯着他腰间的烟袋，他把桌上的东西用包袱裹好背在肩上笑道：“贿赂我也没用。”
出门前，听见邹三爷拍腿叹气说：“你这小子！”
杨小六回到外院，走进屋里看到桌上摆满了礼品，问道：“这都是谁送的？”
正在清扫屋子的大头，被屋里的灰尘呛得咳嗽两声说：“都是咱们外院的兄弟。”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邱胜通的声音：“六哥在家吗。”杨小六喊了声“在”，请他进来说话。
邱胜通进来后抱拳拱手道：“邱某来给六哥拜年。”杨小六说除夕在晚上，他怎么现在过来。邱胜通挠着头说：“我知道六哥事忙，怕晚上见不到你。”
杨小六拉他到桌前坐下，大头主动去沏了壶茶。邱胜通刚要拿出自己准备的礼物，看到桌子上摆满的东西，脸上露出了尴尬的表情。杨小六哪能猜不到他的心思，解开从邹三爷那里拿来的包袱对邱胜通说：“邱兄弟，过年了，你看喜欢什么随便挑几样回去。”
邱胜通忙摆手说：“不行，我……我怎能收六哥的礼物。”
杨小六笑道：“咱们兄弟不要讲究那些虚的，说好的有福同样，有好东西自然有你的一份。”
冯忠看到包袱里都是上乘礼品，眼睛再也无法从桌子上挪开。

见邱胜通不收，杨小六随便从礼品中抓了两件塞到邱胜通怀里说：“我听说今年你获准回家过年，带回去给家里人高兴下。”邱胜通感激不尽，想要行礼被杨小六扶住说：“咱们是平辈，又是兄弟，不用这么客气。”杨小六问邱胜通何时回家，邱胜通说他家就在李家镇，等会便回家看一下。杨小六问他怎么不在家吃团圆饭，邱胜通说他除夕夜要值守，杨小六想了想说：“吃了饭再回来吧，我替你的班。”
“这……”邱胜通实在是不好意思。
杨小六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既然是兄弟，自然是要互相帮衬。”
大头也说：“你就听六哥的，安安心心在家过年，你的班我们替你守了。”
邱胜通说不尽的感激，只能深鞠一躬说：“大恩不言谢！”
送走邱胜通后，冯忠再忍不住跑到桌前翻看着杨小六带回来的礼品，啧啧称赞道：“都是好东西啊！”他问杨小六从哪弄来的，没等杨小六想好借口，冯忠责备道：“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怎么说送人就送人。”
杨小六无所谓道：“不过是些身外之物，留着也没用。”
冯忠撇嘴说：“你倒是大方，怎么不给我们留着。”
大头听不下去说：“东西是六哥的，他说给谁就给谁，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大过年的杨小六不想让他们争吵，打圆场说：“东西你们要是喜欢尽管拿去。”
冯忠惊喜说：“真的？”
杨小六说：“你们先挑，其余的给兄弟们回礼。”杨小六问大头是是否记得都是谁来送过礼物。大头说知道他可能会送回去，所以都记得。杨小六想了想说：“过年送礼没有退回去的道理，但是咱们不能白拿，得给兄弟们回礼。”
冯忠说：“反正他们送来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随便回一点就行了吧，用不着这么贵重的礼物。”
杨小六不同意说：“哪有别人送什么，我们原价送回去的道理，肯定是要选更好一些。”大头点头称是，冯忠不愿意也没办法，只能尽可能的多给自己留几样好东西。
杨小六注意到冯忠的衣服问道：“哪来的新衣服，怎么没见你穿过。”
大头清点着回赠的礼物说道：“我也问过，这小子不肯说，估计是偷偷自己找人做的。”
冯忠整了整衣服说：“是姑娘送的。”看到大头和杨小六面露惊讶，他的虚荣心得到了很大满足。
大头笑道：“吹牛吧，肯定是跟别院有家室的兄弟换的，腊八那天我可看到不少亲友来给外院回不了家的兄弟送东西。”
“才不是！”冯忠对大头，“你小子是不是羡慕有人送我衣服，所以才故意瞎猜。”
“一件衣服而已，有什么羡慕的。”大头说，“那你倒是说，是谁送的。”
冯忠被大头一激再也忍不住说：“料你们也猜不到，是小莲姐送的。”
“小莲？”大头早忘了是谁。
杨小六有些印象说：“之前来过咱们屋的小莲？”
大头狐疑的问：“她为什么给你送衣服。”
“当然是仰慕我呗。”冯忠骄傲的说。
“切，”大头说，“你有什么可仰慕的，再说你俩不过是说了几句话。”
冯忠说：“真正仰慕一个人，几句话足矣。”为了证实自己的观点，他拿大头自己比喻说：“就像你敬重小六一样。”
大头说：“那怎么能一样，六哥对我可是有救命之恩。”
杨小六问到了关键性问，他说：“外院和内院的禁止私下里交往，她怎么把衣服给你的。”
“这……”冯忠想了想说，“当然是按耐不住对我的思念之情，偷偷跑来送给我的呗。”
大头笑道：“不会是你自己买的，谎称姑娘送你的吧。”
冯忠正想反驳，杨小六突然想起来问：“是不是董天川打伤邱胜通那天？”冯忠心中一惊，以为杨小六猜到了，却听杨小六说：“定是那天董天川他们从内院的门出来，忘记随手把门关上，才给了小莲姑娘来寻你的机会。”
冯忠刚松了口气，大头指着他新衣胸口说：“小莲的手艺似乎不太好，胸口都走线了。”
冯忠捂住说：“好歹有姑娘送我，你可没收到过。”
大头不屑说：“谁稀罕。”
杨小六说道：“别斗嘴了，过来帮忙清点下礼品，下午咱们给兄弟们送过去。”

下午杨小六带着冯忠和大头挨个给送他们礼物的兄弟们回礼，收到比自己送出去更贵重的回礼，三等护院的兄弟们都是喜笑颜开。尤其是那些获准回家的人，杨小六备的礼更多，希望他们能回家高兴的跟父母妻儿过年。
三个人走在路上，大头说：“真羡慕那些能回家团圆的弟兄们。”
冯忠接话说：“我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即便是给我假期也不知道去哪。”他扭头问：“大头，你呢？”
大头叹气说：“我家里也只剩下自己。”
大头问杨小六，后者笑着说：“谁说你们是一个人，兄弟们不是都在这儿吗？”
大头也笑了起来说：“六哥说的对。”

杨小六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走吧，咱们去给熊大壮送点年货。”
冯忠说：“凭什么给他送，他又没给咱们送过礼物。”
杨小六解释说：“他好歹是三等护院首席，于情于理过年咱们得意思一下。”冯忠记恨刚来时熊大壮对自己的刁难，现在有杨小六撑腰，哪肯再去讨好熊大壮，无论杨小六怎么劝他都不去。看着冯忠离去的背影，杨小六对大头苦笑说：“咱们去吧。”大头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走向熊大壮的院子。
走到院门口大头说：“六哥，你跟熊大壮在外院算是平起平坐，但是你看他都有独立的院子，你却跟我们挤一个破屋。”
杨小六知道大头是替自己鸣不平，洒然笑道：“住在哪无所谓，只要能跟你们一起。”
大头听了很是感动，点头说：“六哥说的是，能追随六哥是我大头的荣幸。”

大头看着杨小六说：“六哥你年轻力壮，功力深厚，怎么会不在。”
杨小六知道大头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他是想自己总有一天得离开李家堡继续寻找父亲的踪迹，到时候希望熊大壮能对他们好些。
杨小六没有解释说道：“走吧，咱们回去。”
两人刚走到屋前意外遇上了江岑，他身后跟着四个丫鬟，杨小六他俩只认识小莲。见到杨小六后，江岑抱拳道：“我正要去找你。”
杨小六心里纳闷，嘴上说：“外面冷，咱们进屋说。”
屋内的冯忠以为只有杨小六和大头，躺在床上懒洋洋的问：“你们怎么才回来，都快要吃晚饭了。”
江岑打招呼说：“冯兄也在啊。”
冯忠听到是江岑的声音，紧张的差点滚下床，再看到他身后的小莲，差点没躲进被子里。小莲看到他身上穿着自己为杨小六缝制的冬衣，忍不住喊道：“你……”
冯忠反应很快，忙拱手道：“小莲姐也来了。”
小莲看他对自己挤眉弄眼，碍于江岑在旁边，只能狠狠的瞪了他一样。江岑注意到小莲异常问她怎么回事，小莲嗫嚅道：“奴婢没事。”说着偷偷看了看杨小六，发现他身上穿着不知道是谁缝制的新衣。
杨小六请江岑到桌前坐下，后者看到桌上只有一些寒酸的礼品，略微有些惊讶。他以为是杨小六在外院不得人心，却不知道杨小六早把贵重的挑出来回礼了。
杨小六问道：“江管家找我有事？”
江岑笑道：“今天除夕，我代李老爷来请杨兄弟参加内院的宴会。”
杨小六有些意外的说：“请我？”
看到江岑点头，大头兴奋的说：“我就说了，熊大壮都能被邀请，何况是六哥。”
见江岑脸上满是疑惑，杨小六把自己给熊大壮送年货，从他嘴里听说了内院宴会的事。
“此事怪我，”江岑说，“李老爷早定了邀请杨兄弟，只是过年太忙我给耽搁了，实在是抱歉。”杨小六哪敢怪罪，况且他也没放在心上。江岑招了招手，小莲带头捧着托盘走了过来。江岑站起来依次将托盘上盖着的红布掀掉，露出里面的金银珠宝。虽然比不上邹三爷转送的那些礼物，但对于生活在外院的人来说已经足够贵重。
杨小六问：“这是……”
江岑命小莲她们把托盘都放在桌子上，扭头对杨小六说：“是李老爷的一点心意，他知道你不仅为保护李家堡竭尽全力，而且每天辛苦训练护院，所以特意让我备份儿厚礼带过来。”
杨小六谦虚说：“杨某受之有愧，无论是保护李家堡还是训练护院都是我的职责所在，我每月有例钱怎敢再收李老爷的礼物。”
江岑道：“都是李老爷的意思，请杨兄弟不要推辞，否则我可没办法回去交差啊。”
不等杨小六再推辞，冯忠插嘴说：“那就多谢李老爷。”他对杨小六说：“小六你就收下吧，别让江管家为难。”
大头小声骂冯忠：“有你什么事。”
杨小六见状只好说：“请替我谢过李老爷。”
江岑笑道：“杨兄弟忘了，今晚你要参加晚宴，到时候你可以自己向李老爷表示感谢。”
冯忠哪肯放过见到李老爷的机会，问道：“我们能去吗？”为了掩盖自己的目的，他特意说的不只是自己想去。
江岑听后为难道：“晚宴席位有限，可能容不下那么多人。”他话说的委婉，意思再明确不过。大头把冯忠拽回来，压低声音警告他别添乱。
见冯忠有些失落，杨小六对江岑说：“江管家，我能够不去晚宴。”江岑问原因，杨小六告诉他要替邱胜通值守的事。
江岑有点犯难，大头对杨小六说：“六哥，你去吧，晚上我和冯忠去就行。”
冯忠小声说：“你想去你自己去，为什么非得拉上我。”
大头蹬他一眼说：“闭嘴。”
为了弥补两人的遗憾，江岑说：“晚上我让厨房送几道好菜再加两坛好酒给二位兄弟如何？”
既然铁定去不了晚宴，冯忠也只能接受现实说：“多谢江管家。”
因为会有不少李老爷在生意上的朋友参加晚宴，江岑告诉了杨小六很多内院的规矩，避免他到时候闹出笑话，临走时给了他一张帖子，凭帖可以在晚些时候进入内院主厅。嘱咐完后，江岑起身告辞。丫鬟们跟着他往外面走，小莲落在最后不忘多看杨小六几眼。
江岑走后，冯忠往床上一躺说：“真可惜，不能去见李老爷。”

虽然杨小六经常偷进内院，进主厅却是头一次。主厅里灯火辉煌，处处透着奢华。熊大壮见杨小六脸上满是惊讶，凑过来说：“识趣点别给外院丢脸。”杨小六没有反驳，很配合的点了点头。
熊大壮不是第一次来，跟不少人都认识，不过显然都是他主动贴过去，其他人对他都是爱答不理。杨小六站在门口没人搭理，他闲着无事四处溜达。看到旁边桌子上有干果，走过去正要吃，有个满面油光的胖子走过来拱手道：“先生，过年好。”
杨小六没想到会有人来主动找自己说话，忙还礼说：“过年好。”
胖子自我介绍说是李家镇最大油铺的掌柜郑老板，他询问杨小六是哪一家的掌柜。杨小六老实的说出了自己三等护院的身份后，原本笑嘻嘻的郑老板立刻拉下脸，杨小六想要与之攀谈，郑老板鄙夷的说：“区区三等护院，也配跟我说话。”瞪了杨小六一眼，拂袖而去。杨小愕然的看着走去跟别的掌柜攀谈的郑老板，心想不是你主动来跟我说话的吗。
看着那些往来交谈的富商大贾，杨小六觉得自己似乎不属于这里，只能把注意力都放在干果上。正吃着走过来一个人指着桌子上的杏仁说：“那个好吃。”
杨小六抬头发现是个中等身材的瘦弱男子，他很自来熟的凑过来说：“我看过了，今晚的水果点心都是佳品，想必等会的晚宴更是丰富。”有过刚才的经验，杨小六不想表现的过于热情，自顾自的吃着核桃。看到杨小六随手便能把核桃给捏碎，男子惊奇的说：“兄弟力气真大。”见杨小六看他，男子自我介绍说：“在下白长风，敢问好汉尊姓大名。”
自从有过张仁的前车之鉴，杨小六对于特别热情的人都非常警惕，他还礼做了介绍。
白长风笑道：“一进来我就发现了杨兄，感觉你跟在场的人大不相同。”杨小六自嘲说或许因为他是外院来的，白长风摇头说：“杨兄给人一种桀骜不驯的感觉，只是没想到会如此的平易近人。”
杨小六客气道：“多谢白兄夸奖。”
白长风爽快的说：“叫我小白就行。”
两人站在桌前一边闲聊一边嗑瓜子，白长风话很多，他告诉杨小六自己是李家镇一家粮铺的少掌柜，被父亲逼着来参加李家堡的晚宴。
杨小六拱手说：“原来白掌柜，失敬失敬。”
“杨兄少挖苦我，”白长风叹气说，“谁让我自己没用，书没读好只能回来继承家业。”
“好歹也是掌柜，比我们看门护院要好多了。”
白长风扒了瓣橘子扔进嘴里，酸的直摇头说：“我家只是小铺子，真正说的算的是那位。”杨小六顺着白长风手指的方向看去，后者说：“那是李家镇最大粮铺谷盛丰的谷老板，全镇所有粮铺的价格都得听他的。”见杨小六似乎有兴趣，白长风又给他介绍了李家镇各行各业的情况，以及商铺间的明争暗斗。
杨小六听后点头说：“原来其中有这么多的门道。”
“那可不，”白长风说：“要不说我讨厌做生意，折腾来折腾去无非利益二字。”
虽然白长风给人的感觉有些放荡不羁，可是不得不说他的想法很有见地。杨小六佩服说：“白兄是块做生意的料。”
“叫我小白，”白长风说，“我对经营店铺属实没什么兴趣，奈何家里总得有人照管。”
经过一番谈话，杨小六对白长风的看法逐渐有所改观，只觉得此人说话办事有股子好爽气，没有在场那些商人斤斤计较的习气。或许这正是他自认为不适合经商的原因，生意场总要追逐利益。
白长风对杨小六充满好奇，尤其是后者说话总是留有余地，正要出口询问，听见有人说道：“晚宴即将开始，请诸位宾客落座。”
杨小六看到说话的人是江岑，朝白长风拱手说：“白兄，我们赶紧坐下吧。”说罢，在丫鬟的引领下走向护院的位子。
身后的白长风有些可惜的说：“叫我小白。”
宾客们的座位安排极有讲究，除了前方属于李老爷的位置外，商贾、家眷、亲戚朋友都有特定的位置。看到江岑在安排，杨小六心想，也只有他能照顾到所有人的心情。杨小六在丫鬟的带领下来到了靠门最内侧的角落，刚想坐下熊大壮不知道从哪跑出来，挤开杨小六坐到了倒数第二张桌子前。杨小六也没有怨言，随意坐在了最末的席位。
等到大家各自找到位子，江管家喊了声：“李老爷到。”
所有人都主动站起来迎接，杨小六见到李老爷携着家眷走了进来。他伸长脑袋寻找李嫣，结果没有看到。熊大壮以为他是想要一睹李老爷的风采，不懈的瞅了他一眼。
在大家的瞩目中，李老爷挥挥手说：“大家请坐，不必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