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尧功绩本 第十三幕 】
【 早春寒意蜕化后，天气日渐转暖，只骤雨前后，还能瞧出几分寒冬腊月里未销尽的凛冷。淌着漉漉青石方砖进值房时，正是一场遽雨疏歇的午后，在廊底下稍稍沥了沥靴头沾盈的涓珠，一抬手揭了障眼的蓝绒帘，清清爽爽进了明门。】
【 晌后清净，次间里此时并无芜杂闲人，打眼一略，只瞥见楚虎尔伏案援笔的身形，在书山纸海里半掩半遮地露了一爿影。将承托茶饼的檀香木盒往案头一送，虚咳一嗓，噙着笑的语调跟在后头。】
这料峭春寒，旁人都在躲懒，偏咱们贤王爷是个最用勤的，这样伏案累牍，想来用得上我特地捎来的龙凤团。想必那修订贸易细则一事，也有眉目了？

【凌寒雪重，庑房内本就晦暗，加上厚帷帐帘，青灰色的天光照不进来，白日里也须得掌灯数盏，腾出手来，将油灯又多移了存许，将这一张张榷关税务的细则照的分明，还未等我再翻下一张，已有来人揭了厚帘。】
【风声贯穿暗室，烛火跳跃了两下，抬起眼皮，扫向案牍前的茶饼。】托你的福，往前翻了十几年的旧账。但好在，也不算徒劳无功。
【脸色有所缓和，将已整理成册的账簿推向纳穆。】你瞧瞧，这些年，英国佬仗着外商身份，不知咽下多少脂膏，如此整顿也好，免得便宜了这些红毛鬼子。

【 拣座在他斜向一隅，此刻并无生人，故而也不见外，将那簿册拾取在手，闲翻几页——实则早在踏进这扇门前，几乎不必如山铁证，心头业已为那一起子狡赖蛮夷量罪定了刑。表兄费扬在此事上最为激进，对洋人的深恶痛绝尽数流于台面，但几近接触下来，仍需得持公为他们说句公正话。】
洋人技艺确有些独到之处，不乏些能人巧匠，胜夺天工，其构造精妙，令人匪夷所思，难免自视甚傲。
【 雅正的辞措到此戛然而止，佐以尾声的，是上挑的一声谑嗤。】
可惜他们未能深耕我朝精义，也未能懂何为入乡随俗，到了别人门前，却不知收敛客气，难免叫瓦上三尺厚雪咂个劈头盖脸。

【扇窗外朔风呼啸，却丝毫透不进内室，纳穆从来行事周到，这会儿也不同他客气，将茶饼提起，散碎的荈叶窸窣作响，拍了拍纸面，冲他笑言。】
这账簿也得看些时候，那今日，就佐你这茶。【风炉里供着银炭，着人取水的同时，拆开一饼茶团子，茶通拆解着干叶。】
你这话说的倒是在理，不过……【顿手时，抬起眼来看他。】你怎么想起要替口岸这些商会请命？即便不调榷关税点，这些人，也不见得多可怜。

【 同样鹰视狼顾的血脉，爱新觉罗的膺荣之下究竟埋着什么藏污纳垢的光鲜事，楚虎尔何必明知故问。我未从母亲那里学得半点怜贫惜弱的真仁爱，却过早从世俗里提炼出了沽名钓誉的假慈悲。但是真是假，又有谁人能高高在上予我审定？嘴角虚虚一挑，含蓄曝出一点失温的笑意。】
汗父一向爱惜民生，你我为人子嗣，又岂能不体察慈爱之意，绵薄尽力。既能上行孝悌，又可下抚黎生，顺水推舟，全了这份安民定稷的心情，何乐而不为呢。

【檐外的雪影憧憧，沸水翻滚的很快，在室内燎起一阵阵白雾，再冲茶入盏，登时将仅剩的一些寒意驱的干干净净。将热盏推向他面前，吁了口热气，抿唇淡淡道。】
也是。【将茶托在掌心，热意汲上周身，慨然道】还是便宜了这些钻营铜臭的老鼠，这你可想好了，征税的点一旦降下来，这就是明摆着将钱送进这些牙商口袋了。

【 楚虎尔为仲，我为季子，弟为兄继，又各隔肚皮，序齿可谓紧密又疏离。年少光阴里，兄弟二人也曾齐头并案，分烛秉读，同一点焰光之下，照不出两种龃龉，我们都需承认，在同等肆奔或暗涌的血脉之下，我们实则是同类中人。】
【 这亦是我今日寻他而来的其一笃因。】
哥哥说得对，应对这等贪恩图利的蝇营之辈，若不加以威慑，双管齐下，难免叫他们登鼻上脸，忘乎所以。
【 我甚少如此称他，此刻沉湎在逆光处的面颊里，缓缓掠起一点和悦又深邃的笑意。】所以我倒是有个主意，只肯同哥哥商量个底细——汗父只说令户部调榷税点，但天子掌舵，仍需得万篙送行，如何调，调几分，说到底还是掌握在哥哥手里。

【纳穆仍在俯案，阅看新制的关税细则，清茶升起的热雾袅袅，蜿蜒后又钻进他的袖缘里，不动声色地将那烛台也推向他，望着案牍沉默了一会儿，旋即取过身侧的漆色笔杆，点向他肩头，声含诫意。】
从小就这般，阅卷观书，怎么不记得将背脊挺直？
【与纳穆之间，少以兄长自居，这会儿倒是摆出一副架势来，闻听他后话时，信手丢了笔入海，激荡起一阵涟漪，墨汁被溅在了案面，炳琅熠熠，将那汪水泓成了镜面。】
你小子，早就想好了？【颔首点额，算是默许了他的提议。】倒也是可行。

【 话提得隐晦，可心迹却已剖得一目了然。水至清则无鱼，若是蜻蜓点水了无痕迹，并非力气用错了地方，不过是筹码未够，诚意不足，所以底下的活息仍拿腔作势的装睡而已。好在他闻弦音知雅意，不必我再忖量后计。】
哥哥知道我，我与你本就是一心的。
【 水声沸着得更炽了，混像是人心底里呼之欲出的野心。】
晚来或许还有一场雨，涤尘荡雾不在话下。再待明日朝阳一出，水尽烟消，还有谁知道呢。

【风声此时渐变成呜呜的幽咽声，将暗室内沦为共谋的二人，遮掩地不留痕迹，掌心拢着的汤絮终于见温，烛光镜面的交映，更衬出纳穆的肤光胜雪，盯着他镇定自若的脸庞，笑了笑，音色藏起难测。】
好说，这平白送上门的银钱，没有推拒的道理。【垂眸抿了口茶水，语气也在濯洗后，稍稍加重。】自然是见者有份。
【烹茶煮雪冰，两相度寒时。】

————第一幕————
【金衢兵备道上书山民有落草为寇，盘踞于浙赣交界，逞一时之雄，只是碍于山路难行，尽剿不便，志在困遏为要，此事辗转至兵部，兵部以为区区二三蟊贼，又何须费大军围困，不若配发火枪，歼敌百步之外，倒更稳妥些。那自然这火器之事，便落在我的头上。缎面的咨文，推敲再三，此等杀器，骤然加之山林，不啻于威我民众，致使百姓对朝廷畏威。权宜之计，仍以推脱火器尚不敷用，便驳回了事。】
【灵台渐昏，又有军机处的贴黄行到，内中朱批着我从速押送鸟枪火炮至西北伊犁军中，以备后用。算的二千里之遥，来回已是几载春秋，不禁头痛。手中一串白玉菩提，缓缓捻过一百单八颗。】
酒也不曾给我备一杯，看来二哥阅刀已入化境矣。
【火云西燃，暮色渐昏，士子在读他的仕途，农者在贩青苗，工者的铁铺叮当作响，那背负搭袋的商贩，行旅匆匆，别无二致的是，每一个人都映着晚霞的万里红光，我许久未曾见过这么铺就得云彩，宛若仙人倾覆了他的丹砂，层层叠叠，延伸万里。】
已得旨意，不日即往西北送军资，酒还是不喝了，等我回来再痛饮。倒是你……【从衣襟处夹出两页纸，续言道】欠着的银钱，可不能拖。

【千步廊下的积雪已被清扫的差不多了，严冬的雪意伴着黄昏，铸成了一道旷远而又绵长的夕霞，焰光跟在博敦的身后，堂而皇之地落在明室内，立在我眼前。】
【户部堆叠的文书册章已成浩繁，清灰色的影落在来人手中的玉雕珠上，我垂眼时留意，从氅衣的兽毛领里传来声音，有些低沉不晰。】
接风才用酒洗尘，你如今还没去塞外，就想着同我讨酒喝。
【我有些想问问，分明是禅宗弘法的器物，用华物坠饰不论，篆刻凶兽的雕珠，狰狞毕现，横竖都不像诚心参禅悟道的释家子弟。再言之，拔珠若是能教他念佛掇心，那天下恶人岂非都能度化？合该让纳穆也学学佛法，也好多消一桩业。】
【拨动念珠的声响微而细密，我又乏于开口，甘愿让这疑问不了了之，视线随之落在他衣襟翻出的官纸，喉咙里切出干涩的笑来。】
朝野上下皆知肃王八面威风，怎也舍得为银钱折腰？同我来讨要说法。
【昏色漆金，刻画在棱角分明的面庞，眉浓目清。指缝接来展阅，慢悠悠地，又同他讲起些关切的话来。】塞外沙尘漫天，三月飞雪，六月火炼，寒暑不定，来往两千里，万万要留心看顾自身。
【余音顿在财策抒写的墨迹之上，神情在行行扫视下，添多几分沉冷，清瘦的手从积山账册里翻出一本，疾疾翻过几张，摆正于他眼前。】
火器营俸饷，早在年节前就拨过了，这可是都统的书办，凭着印信取走的。【指节敲在书本页上，敛色后的肃正起来，重新睇过目锋，与之相视。】
白纸黑字，断不会是户部错漏未拨。

这么看来倒是弟弟的不是，像个讨债鬼。
【自行走户部，似我这样的催债人自然不在少，但到底他心中有本明账，不若我等糊涂，反将这笔债款，推来再三。】
只是既已发了银钱，不至于将士们未曾拿到手，想必是有什么地方出了纰漏，回头我再回营中打听打听。

【狻猊脚炉上蔓延着香线，在冗长的空隙里，蜿蜒在我与他之间。我静候着他将账册阅完，才重新启口。】
户部内的账目虽然繁多，若说是经年的烂账一时半会儿难以厘清，倒也说得过去，但……【黄昏碎影里，我抬起薄薄的眼皮，向他示意。】
这是年关的帐，清清楚楚，总不能是我户部的誊写有误？

【他自是有一肚子的揶揄，那别无他法，在其位谋其政，我在火器营里头焉能没有打这火器的主意？枪炮一响，岂止是黄金万两呢。况且那些铅弹、火药、铜管、铁器，任一个零部件拿出去置换，都能换的好些银子。】
此事权当翻篇，我记岔了，贤郡王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岂能同我一般计较。待我从西北军中归来，愚弟为您亲手打一只火铳，您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