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何辅堂归来
白墙,青砖,黛瓦。
清风,浮云,游日。
轻微脚步声越过浅浅的窗棂,踱进了带着墨香味的里屋。
他自身旁蹲下,趴在一侧书桌上抬头瞧望,带着玩世不恭的笑。
“哎,小子,今日是你生辰吧?”
练字的手腕未有片刻停歇,抬转之间雪白宣纸上已留下苍劲有力的字迹。
见人半天无反应,他仍不罢休般从背后变法似得变出个东西,“我送你个好玩意儿。”他献宝般双手抬送上前,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的人。
低头瞧了,原是一玻璃小缸,盛着一底浅浅的水,条纹漂亮的鹅卵石中趴着一只墨绿色的小龟。
“哦。”眉眼淡淡,他轻声道,“王八。”
那人急了,腾地站起身,指着那龟叫道:“这是珍珠龟!才不是王八。你看,它背甲上有淡黄色花纹,你再看看这腹甲……”
“我说的是你。”
翻乌龟肚子的动作生生停住,他抬眸瞪人一眼,道:“哎你这小子怎么骂人呢?”
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儿,心里蓦地舒爽了几分,那轻快浮上胸口,显于嘴角,随之发出声来。
捂着嘴,笑得眼中的他都弯成了一道线。
他也浅浅笑起来,走上前将自己的手拉到胸膛。
心跳声循着体温一声声传到心中。
“可是想我了?”他柔声道。
满心苦涩横亘在喉间,说不得。
半晌。
“你还欠我个问题没问,何辅堂。”
他低眸轻笑,道:“在问你之前,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为我回一次眸。”他说。
寒冬,白雪,鸣笛声。
他站在黑皮火车车厢前冲他喊道:“二月红,若是我心血来潮回一次头,会不会正巧看到你也在回头望我?”
二月红轻启眼帘,落在视野的还是入梦之际那一方无垠的天。
长沙城近日的天气总不甚明朗,许是被城外炮火惊扰,空气中若有似无掺了几缕硝烟味,闻得长沙城里的百姓愁容惨淡,时时刻刻吊着心,计算着这场战争何时绵延至自身。
二月红倒是如往常般云淡风轻,浮世偷来半日闲,趁着今日好容易赶上个不错天气,将落了几年灰的藤椅寻出来,洗净,便放置在小庭院中躺着晒太阳。
身子一暖和便容易发梦,恍惚竟梦到了些年少的往事。
二月红凝目望着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本就眉眼生的淡,又是个清冷的性子,昔日总是一副不悲不喜的样儿,叫人捉摸不透。
倏地,从大堂中传来一声铜盆落地的声响。
二月红微微蹙了眉,抬手将素衫上的几瓣落花掸去,起身,缓步走向大堂。
大堂内,水迹蜿蜒至青石台阶,就级而下,流到二月红那双素净白面黑底鞋旁。
陈皮阿四跪坐在堂中央,憋着嘴按揉手腕,面上三分愤懑七分委屈。
二月红垂眸望了望原本盛满水的铜盆,又望了望阿四通红的掌心,轻声道:“乏了?”
阿四低头不去瞧他,小声道:“乏了。”
二月红轻叹,摇了摇头。
“我像你这么大时,曾被你师祖罚跪一个时辰也未有只字怨言,如今你只有半个时辰就乏了,日后上了戏台岂不是要昏过去几回?”
“师父,”阿四央求道,“你别打趣我了。”
二月红正色道:“我像是打趣的模样?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的道理我没讲过?”
这时蓦地有人道:“你师父啊,也只有在说你的时候才不惜字如金。”
阿四像见了救命稻草般站起身,躲到丫头身后攒着她衣角不肯放,悄悄在她耳边道:“师娘,你最好了,你帮阿四躲过此劫,阿四替你下河捞螃蟹吃去。”
丫头听了,抬手朝阿四便是一个爆栗,“你要是敢下河啊,你师父可罚你不止一个时辰。”
阿四揉着额头,再不敢提下河的事。
丫头望向二月红,轻笑道:“今日是二爷的生辰,二爷都不记得了?”
二月红一怔。
今日竟是他生辰吗?他有多久没过生辰了?
依稀,又有谁在耳畔细语——今日是你生辰,我送你个好玩意儿。
他缓缓阖上眼,良久,睁开,轻声道:“阿四,去休憩罢。”
阿四喜得跳将起来,抱拳笑道:“阿四谢师父不罚之恩。”说罢,一路小跑出了大堂,转瞬间连扬起的衣褂角都瞧不见了。
曾几何时,他也似这般少年意气。
“二爷,”丫头轻声道,“二爷可有想吃的?”
二月红低眸凝思,半晌,淡淡笑道:“一碗阳春面就好。”
丫头略一点头。
他提步将走,却瞥见她似还有话要说,便放下步子,轻声道:“还有什么事?”
丫头踌躇片刻,才道:“佛爷请您去府上一趟,说是见个人。”
“什么人?”
“不甚清楚,只知是个归国游子。”
二月红半垂着眼,想了想,问道:“是谁来传话的?”
“五爷。”
“既是如此,便不用去了。”二月红淡淡道,“随便找个身子不爽的理由打发了便可。”
丫头忧心忡忡道:“那佛爷,佛爷会不会恼?”
二月红道:“他知晓我疲于应对这些人,不会恼的,去罢。”
丫头轻轻颌首,转身便去答复吴老狗。
大堂内只留他一人。
二月红蓦然有些倦了,他缓缓坐在椅上,抬手端起丫头方才沏好的小团月。茶盖压着一杯沁人心骨的香,这香是茶叶经过千灼百炼才攒成,饶是不易。如情一般,得历经创剧痛深的苦方得善终。
二月红眸子里的戚色深了些。
清香还未入口,就听得阿四急冲冲地唤他,声音中似是带着些哭腔。
“师父!师父!”他朝他跑过来,拉住二月红的衣袖就往里屋带,“您快去看看小八!”
二月红愣了愣,差点被他拉得一个踉跄。
待他被阿四拉到里屋,就透过那熟悉的玻璃缸看到小八耷拉着脑袋,脖子垂得很长,趴在水中一动不动。
“师父…….”阿四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小八,是不是……是不是死了?”
丫头闻声赶到屋内,见到玻璃缸中情景,顿时愣住。
“师娘。”阿四走过去拽拽丫头的手,哭得伤心。
丫头回过神,并未看向阿四,而是望向二月红,眼中满满都是担忧。
他站在那玻璃缸前,愣愣地瞧着那死去的物什,脑袋嗡嗡作痛。
一瞬间,往昔的回忆拥簇,绞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四年了,也该是了。
空洞的眸深不见底,他僵硬地转过身,轻声道:“阿四,埋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