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严初次听见这一阙曲，却是许久之前。
不过十来岁的年纪，身旁除却兵刃便是血迹。教习无止无休，连同伴亦可为仇，稍一迟疑便会丧命，每一日俱是殊死煎熬。
他逐渐变得麻木起来，只是抽刃砍杀，放任自己浸润在鲜血之中。
似是将要忘却所有了。
一日夜半，将所有同伴屠戮殆尽后，少年睁着无神的双眼走出屋中。殷红鲜血从他额上蜿蜒而下，淌入衣中，在地上印出暗色的圆点。
夜风吹散绕在他鼻尖的腥涩气味，卷来玉兰浓郁的香气。
少年闭上双眼，凝神细听。
分明是荒郊野岭，怎么会有笛声？
然而这乐声却悠悠流转，萦回不去。他在暗夜中驻足聆听，似是自己幼时曾听过的江南小调，又更为哀婉悲切，直教人肝肠寸断。
一片微茫中，少年的眼前倏尔浮现了故乡的碧水远山，小桥人家。
父母带笑的容颜逐渐清晰，行将遗忘的往昔旧事纷至沓来，盈满思绪。
如同打开一个尘封已久的匣子。
再度睁开眼时，少年才发觉自己脸上已是泪水涟涟。
他抹去颊上水痕，步履如常，唇边却浮起一个极淡的微笑来。
——不敢忘。
汴京街衢上人潮如织，坐在轮椅上的白衣少年难得出门，面上神情兴奋中又有持重拘谨，陪伴他的两名侍女笑着指着街边的香糖果子问道：“小公子要吃这个吗？”
他摇了摇头。世叔有事离京，这回也是央求了雪姨好久才能出来看看，若是吃坏了肚子，等到下一回，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我想一个人走走，你们先逛自己的吧。”
两人虽觉奇怪，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半个时辰之后，还在这里碰面？”
见她们离开，少年才松了一口气：和别人一同出门，似乎总有些不自在。
兼且他总是觉得，自己像是个累赘，容易拂了他人游玩的兴致。
人烟浩浩，喧阗攘攘。百戏散乐瓜果酒食不一而足，精巧繁复。少年正眼花缭乱之际，却听得周围嘈杂中似有哭骂声。
一名妇人拖着哭啼不已的男童往回走，边走口中边骂道：“与你说了多少遍？家里没钱！少像个狗儿一样趴在别人店里面！”
“我告诉你，别人断手断脚的，也过得比你好！怪就怪你命贱！”
少年脑海中登时一片轰然。
命之贵贱，要如何区分？
既是命贵，父母何处？故乡何方？
至于好与不好……
他的神色逐渐变得哀哀而茫然，满街的热闹喧阗，都不过等同于不可触及的外物，在他眼中顷刻归无。
“我们回去吧。”
少年一见到同伴的身影便扭转轮椅，预备回府。
“我累了。”
辗转反侧直至子时，无情仍是毫无睡意，索性偷偷出了府，一路朝西走。
直至人迹罕至的远郊，少年才停下。
轮辋早就沾满泥尘，淖污不堪。四顾昏暝，几乎不可视物。他但觉心下悒郁难平，苦闷如泥水般淤积没顶，几近呼吸不畅。
少年抽出腰间的竹笛，一遍一遍吹奏着。他的双眼发红，浑身都不由自主地颤抖，吹出的音也尖利短促，断断续续。
惝恍之际，乐曲已成。笛声越发宛转清切，不知不觉郁气将尽，少年却仍是固执地吹着这一曲。
似要托尽对亲故的哀思。
——纵然已无半分旧忆。
宛然笛音萦绕在侧，如缕不绝。
无情在椅上醒来时，石桌上留着一方藤纸。
“君意如皎月流素，棠棣之华，余幸而得之，即死无憾。然终须分袂，月缺难圆，雁影分飞，思之何益？余区区微命，身负罪愆，唯微渺一粟尔。君若摧折蹉跎，悲切自伤，余心不安，亦必痛之。逆贼暂伏，党羽未殄。望慎之戒之。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岑遥水远，各自珍重。”
压着纸张用作镇纸的，却是那枚桑梓严口中的暗器。
无情将书信收好，四顾弥望，始终不见那人身影。
情似游丝，人如飞絮。
窗涵月影，瓦冷霜华，深院重门悄。画楼雪杪。
一霎数月已过，青年又一次从梦境中醒来。
春雪初霁，冰冷潮润的气息充盈于身侧，逐渐掩去睡梦余留的暖意。桌案上是熟悉的卷宗，晚风和夕照透过窗落在眼前，微弱而柔和。
如那人眉眼间的笑意。
梦回不见前时景。
无情闭上眼，回想着梦里的景况。
他推开南窗，斜晖将几株小梅笼在鲜妍的光耀里，柔暖的风拂动窗上的素纱，不时触及指尖，在寂静中簌簌地响。
一片软红中涌来的，仍是空阒与寂寥。
梦里新欢，年时旧约。日长院静空帘幕。
京华胜景，自是不会独为一人停伫；入朝面圣之时，白衣青年在车舆上拨开帷裳，远远望了一眼熙攘街衢。
故人不可见，冠盖满东京。
===============
*出自崔湜《登总持寺阁》
不过十来岁的年纪，身旁除却兵刃便是血迹。教习无止无休，连同伴亦可为仇，稍一迟疑便会丧命，每一日俱是殊死煎熬。
他逐渐变得麻木起来，只是抽刃砍杀，放任自己浸润在鲜血之中。
似是将要忘却所有了。
一日夜半，将所有同伴屠戮殆尽后，少年睁着无神的双眼走出屋中。殷红鲜血从他额上蜿蜒而下，淌入衣中，在地上印出暗色的圆点。
夜风吹散绕在他鼻尖的腥涩气味，卷来玉兰浓郁的香气。
少年闭上双眼，凝神细听。
分明是荒郊野岭，怎么会有笛声？
然而这乐声却悠悠流转，萦回不去。他在暗夜中驻足聆听，似是自己幼时曾听过的江南小调，又更为哀婉悲切，直教人肝肠寸断。
一片微茫中，少年的眼前倏尔浮现了故乡的碧水远山，小桥人家。
父母带笑的容颜逐渐清晰，行将遗忘的往昔旧事纷至沓来，盈满思绪。
如同打开一个尘封已久的匣子。
再度睁开眼时，少年才发觉自己脸上已是泪水涟涟。
他抹去颊上水痕，步履如常，唇边却浮起一个极淡的微笑来。
——不敢忘。
汴京街衢上人潮如织，坐在轮椅上的白衣少年难得出门，面上神情兴奋中又有持重拘谨，陪伴他的两名侍女笑着指着街边的香糖果子问道：“小公子要吃这个吗？”
他摇了摇头。世叔有事离京，这回也是央求了雪姨好久才能出来看看，若是吃坏了肚子，等到下一回，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我想一个人走走，你们先逛自己的吧。”
两人虽觉奇怪，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半个时辰之后，还在这里碰面？”
见她们离开，少年才松了一口气：和别人一同出门，似乎总有些不自在。
兼且他总是觉得，自己像是个累赘，容易拂了他人游玩的兴致。
人烟浩浩，喧阗攘攘。百戏散乐瓜果酒食不一而足，精巧繁复。少年正眼花缭乱之际，却听得周围嘈杂中似有哭骂声。
一名妇人拖着哭啼不已的男童往回走，边走口中边骂道：“与你说了多少遍？家里没钱！少像个狗儿一样趴在别人店里面！”
“我告诉你，别人断手断脚的，也过得比你好！怪就怪你命贱！”
少年脑海中登时一片轰然。
命之贵贱，要如何区分？
既是命贵，父母何处？故乡何方？
至于好与不好……
他的神色逐渐变得哀哀而茫然，满街的热闹喧阗，都不过等同于不可触及的外物，在他眼中顷刻归无。
“我们回去吧。”
少年一见到同伴的身影便扭转轮椅，预备回府。
“我累了。”
辗转反侧直至子时，无情仍是毫无睡意，索性偷偷出了府，一路朝西走。
直至人迹罕至的远郊，少年才停下。
轮辋早就沾满泥尘，淖污不堪。四顾昏暝，几乎不可视物。他但觉心下悒郁难平，苦闷如泥水般淤积没顶，几近呼吸不畅。
少年抽出腰间的竹笛，一遍一遍吹奏着。他的双眼发红，浑身都不由自主地颤抖，吹出的音也尖利短促，断断续续。
惝恍之际，乐曲已成。笛声越发宛转清切，不知不觉郁气将尽，少年却仍是固执地吹着这一曲。
似要托尽对亲故的哀思。
——纵然已无半分旧忆。
宛然笛音萦绕在侧，如缕不绝。
无情在椅上醒来时，石桌上留着一方藤纸。
“君意如皎月流素，棠棣之华，余幸而得之，即死无憾。然终须分袂，月缺难圆，雁影分飞，思之何益？余区区微命，身负罪愆，唯微渺一粟尔。君若摧折蹉跎，悲切自伤，余心不安，亦必痛之。逆贼暂伏，党羽未殄。望慎之戒之。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岑遥水远，各自珍重。”
压着纸张用作镇纸的，却是那枚桑梓严口中的暗器。
无情将书信收好，四顾弥望，始终不见那人身影。
情似游丝，人如飞絮。
窗涵月影，瓦冷霜华，深院重门悄。画楼雪杪。
一霎数月已过，青年又一次从梦境中醒来。
春雪初霁，冰冷潮润的气息充盈于身侧，逐渐掩去睡梦余留的暖意。桌案上是熟悉的卷宗，晚风和夕照透过窗落在眼前，微弱而柔和。
如那人眉眼间的笑意。
梦回不见前时景。
无情闭上眼，回想着梦里的景况。
他推开南窗，斜晖将几株小梅笼在鲜妍的光耀里，柔暖的风拂动窗上的素纱，不时触及指尖，在寂静中簌簌地响。
一片软红中涌来的，仍是空阒与寂寥。
梦里新欢，年时旧约。日长院静空帘幕。
京华胜景，自是不会独为一人停伫；入朝面圣之时，白衣青年在车舆上拨开帷裳，远远望了一眼熙攘街衢。
故人不可见，冠盖满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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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崔湜《登总持寺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