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将十四抱回来的路上，发觉他已经瘦到只剩下骨架，硌在胸口上，疼痛入心。
源外看到我当时的模样，吓到连酒盏都掉落，回神了许久才匆忙请来医生。
“这位先生身体虚弱，晕倒大约是饥饿和惊吓，需要好好补养休息。不过……”医生收拾药箱的手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我，艰难地吐出最后一句话。“他的双耳和舌头的旧伤，已经不可能逆转了。”
「双耳……舌……旧伤……」
「为什么……为什么……」
十四再听不见我想对他说的那些话。
十四再无法凶恶或温柔的叫我的姓名。
有温热的东西从身体里直冲上来。
头晕目眩。
我的双手，止不住所有喷涌出来的，眼中的泪和口中的血。
耳边是源外惊慌的焦急呼喊，越来越远。
世界忽然就回到了黑暗中的一片静谧。
除了有微光映出曲膝坐在原地的自己，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听见谁在说，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
不要出去。也不用面对。
黑暗以外，还有更浓的黑暗。
张了张嘴，满腔的血腥味，喉咙嘶哑着让我忍不住咳嗽。
冰凉的液体，润进我的口中。
黑暗褪去。
源外把茶盏搁在一旁。
我腾地坐起身来。
清晨的阳光浅淡。
十四侧身靠坐在窗下的地板上。
苍白的脸，太过消瘦却愈加轮廓分明。
他远远望着废墟里那株樱树。
忽而转头看见了我。
我翻遍了屋里的每个角落，把找到的纸笔摊在他的面前。
我该……说些什么？
「为什么回来却避开我。」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为什么。」
十四蹙了蹙眉。
（抱歉……这是哪里？）
我握笔的手指在颤抖。
（没关系。没关系。你回来……真是太好了啊。）
十四似乎在思索要写些什么。
偏着头望着窗外的樱树出神。
手中的笔尖落下一滴墨，晕在纸面上。
（好像……有个人说过，会一直在这里等我。）
（可是我为什么……都忘了。）

28.
让十四在这里住下来，没有耗费我多少时间或力气去说服。
因为十四时时都昏昏欲睡，入眠后却常常惊醒，然后一言不发地在窗下呆至天亮。
虽然每天都有好好吃饭，可他的脸依旧苍白，透明到要看见皮肤下的血脉和骨架。
除了外出为樱树浇水，应该是再没有什么气力去别的地方了。
“我说，这样真的可以吗？他可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哟。”源外一边低着头摆弄手上的新发明，一边问我。
“啊，不记得……才更好吧。”我看着远处树下的人影。“反正以后，让他只记住开心的事就好了。”
“所以是说，把你们以前的一切都忘掉也可以吗？”源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凑到我面前。“呐，这可是我为了帮他恢复记忆专门定做的哟，要不……”
咣当一声巨响。
这个新发明的寿命，在墙上留下个凹痕后宣布完结。
“喂你这臭小子这可是源外大叔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辛苦完成的啊啊啊……”
把源外的咆哮扔在脑后，我站起身来。
天气略微有些暖和起来。太阳下，还是别让十四呆太久的好。
不能说话，没有声音，要想表达些什么只能慢慢的写在纸上。
这样宁静的时间，实在是久违了啊。
这样缓慢的时间，永远都不想结束。
打开屋门，门石上突兀地多出来一个包裹。
灰色的布结，整整齐齐勒出里面直白的线条。
“喂源外老头，这又是你的什么大发明要吓我一跳吗？”
我伸脚踢了踢。
“说过多少遍了叫大叔大叔！什么老头……哎？这是什么？”
源外显然一脸不知的神态。
“呐，大叔你不会是在外面欠了什么风流债，现在人家把孩子送上门了吧？！”
我蹲下身，轻松把包裹的布结打开了。
里面是一台崭新的录像播放机。
“啊嘞？莫非是机器坏了送来修理的？”源外拎起机器转身往屋里走。“试试就知道……”
电源接通，机器立刻进入播放模式。
“啊莫非录像带都忘记撤出来了吗？”源外嘟囔着。

门外有什么东西落地。
窗外远处的樱树下已经没有人在忙碌。
我仓惶地奔向门口。
盛水的木桶在石板上慢慢滚动。
十四正伸手去抓仍未停住的桶沿。
“十四，你、你回来了啊……”
没有回应。
「我是笨蛋吗？十四现在听不见啊……」
我停在十四的身后。
他终于拾起了木桶，抱在怀里，转过身来。
木桶的提手断了。
十四指指断处，看着我。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摇摇手表示没有关系，不用担心。
他略略抬起头，眯起眼望了望头上的日光。
十四对我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
「十四他一定……什么都没有看见吧……」
「我啊……该怎么去守护……」
满地的碎片，却勒出一根细细的丝，牢牢缠住我的脖颈，几近窒息。

脑中一片空白。
双腿没有了知觉。
我心急如焚般想打开眼前的方匣。
手却兀自颤抖着停不下来。
「不……不会的……不会是的……」
匣盖轻声而启。
四面的匣板四向分开。
底板上安放着的。
近藤的头颅。
他的眼睛微微睁着。
脸上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
头发有些乱，粘着在额头前。
脖颈下渗出的暗色，早已凝固干涸。
阿妙直起身来。
她背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
是什么神情……我看不清楚。
一颗两颗的，滴落在尘土中，溅出几点泥泞的痕迹。
“为……什么……”
「即便是战死，为什么会……」
我张着口，呆立在原地。
“‘庶民之敌’……近藤桑是被以‘庶民之敌’的罪名，枭首示众，甚至首身不得收于一处……”“原来江户的无血开城，是要以斩下他的头颅为代价……”
“我真的不明白……明明是为了守护大家，为了守护我们的国，才挥舞手中的刀剑的啊……”
“为什么直到直到最后……刀剑就可以这样轻易被那些火炮折断……”
“恒道馆……恒道馆……”
阿妙呢喃中分不清是哭或是笑。
“父亲大人……这样的世界，道，或是不道，还有意义么……”
声音嘎然而止。
我抬起头。
阿妙直望向我的身后，脸上变幻出千万种表情。
十四一步一步，蹒跚走近。
他的眼，他的瞳孔，再映不出其他，只有方匣，还有方匣中的，头颅。
我伸出阻拦的手，只逼出他喉间一声尖锐的悲鸣。
“土方君……还活着……啊，真是太好了……近藤桑……你可以……安息了呢……”

这一夜可真长……
怎么翻都翻不过来啊……

身体忽然失去了支撑，犹如从高崖往下坠落。
耳畔似乎真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胸膛中跳动的心脏，被纤细坚韧的线勒致窒息破碎。
樱树的叶摇曳。十四额前的碎发轻动。
寂静了许久。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拣拾起一样什么东西，重又跪坐回树下。
那是……长刀的另一半断刃。
「不……不要……十四……」
眼神失去了焦距。胡乱晃动。
十四一手擎住断刃的刀柄，另一手撕出一片尾襟，开始细细地擦拭。
惊慌失措。
我支起胳膊，曲膝，拼命站立起来。
伞柄撬过右臂的长骨，钝钝地摩擦，闷声中，骨头大概……碎了。
膝盖兀自抖动着，站立不稳，重又跪倒在地上。
右臂只余下半侧的骨肉与身体连着，使不出丁点气力。
“十四……别……我们，一定可以的……”
“我啊，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啊……”
十四抬起头看着我，无声地张开嘴对我说。
银时。停住。
愕然。
片刻中，我呆跪在原地。
断刀的那一点微光，尖锐地没入十四的腹中。
继而缓缓地，自右，向左，开出无数朵生命终结的彼岸之花。
十四，我们还没有等到樱的怒放。
十四，我们的这个世界，已经崩塌。
远处的红目尸鸦开始盘旋。
一切陷回黑暗之前，我看见十四的脸上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微微笑着，笑容温柔。
我看见他无声的对我说。
我爱你。银时。
再见。银时。

唔~
我的十四已经死了，结果这一夜还是没有翻过去。
看起来，真的很难翻过去了。
两年前承诺自己还剩余的四分之一，高杉晋助番，还没有开工。
承诺自己的事情，总要做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