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场，至道十年六月初二

【五月的最后一天回到京，差事办的还算圆满，至少上头龙颜未怒。婚期在初八，家里家外已准备妥当，独有一事还未有结果，头一天着人来问，隔日未时二刻可方便，得了准信儿便踩着时辰过来】
【院儿是我的不假，但不知她那什么情况，怕万一撞着不当撞的，平白给她添麻烦。往南边去了一趟，大包小裹带了不少礼物回来，可到她这却是空手而来，在当院里净过手，没往屋里去，让婢女去里头唤她出来，巡阅过院角的花墙，见帘动佳人至，几步蹬上石阶，在廊下拦住她去路】
呦呵，都这么大了？！
【惊讶于她隆起的腹部，挥手教奴才都去了，盯着她肚子瞧了好半天】
也没旁的事，来打听打听近况，姐姐满足满足我的好奇心？

【自吃了定心丸，便安心养胎，只等人从天津回来，算着日子，至多再有十余天。昨儿知他平安归京，约在今日见，果然时辰丝毫不差，才用过安胎药，便听院中一阵窸窣，是熟悉的脚步声。然而与从前不同的是，他并未进屋，才刚挑帘迈过门槛，便见他健步行来，如看稀罕物似的紧盯凸起的腹部，不由笑他】
瞧你，有这么稀奇吗。
【近五个月的身孕，孩子长的愈发快，加之衣衫薄，身形便愈显，好在尚未到身子沉的时候，再过一两个月，行动则要不便了。他不遮不掩，看门见山，这件事从始至终对他未有过一句隐瞒，且孩子到底是他的，即便他不问，也要给他个交代。他急，我却不急，如今万事皆合意，心情顺畅，不免揶揄笑道】
就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不过你一去几月，回来倒与我生分了，连屋也不进了吗？

【不是没见过妇人有孕，不过与己无关概不上心，离京时她还尚未显怀，前后不过两个来月光景，薄衫下极是突兀。惊诧一晃而过，并没在她孕肚上下更大注意，负手立在一旁，指了指头上青天玩笑】
天光正好，窝在屋里岂不是糟践
【枉论从前与她是如何，现如今得讲规矩，女子闺房外男不入，这便是分寸。习惯性观她面色，比走之前见她时要好的多，眉目间柔意更甚，一言一语似隐笑意，不是极心安下，养不出她这副“富态祥和”的模样，由是替她高兴，连惯以儿的调侃也免了，拱手贺道】
看来是已经如愿以偿，恭喜，恭喜

【怎会不知他心意，随指抬头看天，初夏暖阳笼罩在身，故友相见，更是欢欣非常。自从有了孩子，又或是自从打定主意借这个孩子成事之后，便觉出他待我与从前不同，登堂入室的常客，如今守着男女之防，不动声色的予我一份尊重。】
【长久以来的默契，不必多言，他只消几眼打量，便知事成，更亲历似般欢喜。笑回他的礼，三分玩笑七分真，只道】
若没有你“做媒”，也难成我这一桩好事，我该谢你。
【倘若凭一己之力，恐怕太难，因而向他浅浅一福，相视而笑，方道】
既舍不得好天光，便去廊下坐坐吧，哪有让主人站着说话的道理。

【他不坐，便是预备说完话就走，只当递到眼前的是他南下带回的小玩意儿，接来展开，才知是房契，一时惊住】
这我怎么能收。
【与他相识在扬州，起先存私心，既身份如此，早晚都躲不开这一件事，不如寻一合心人；随后北上京师，得他庇护，更在他相助下追回执念中的人。当初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除却情事之外，竟与他事事合拍，甚至在晖时面前都戴着伪装，只有与他在一起时，能坦坦荡荡的做回自己，甚至缺德事也每人做了一半，若论报应，谁都跑不脱。】
【轻轻一张纸托在掌心，犹有万斤重，却又正因太过亲近熟悉，矫情的话说不出，他也听不得，只故意低了声，笑道】
他的私房钱有不少呢，日后亏不着我。

【男人靠的住，老母猪上大树，这个理儿女人未必能同意，毕竟在她们眼中，尚有一类人是如意郎君。为官有几年，手头不说多拮据，也没阔到动辄送院子的份上，于私她跟过我，那便亏不得她，于公这院本就来路不正，早早送出去也省心】
他的是他的，你的是你的，总不能教你嫁妆里没个能压箱的东西
【假和尚能有多少家底，无非庙里三两香油钱，她虽家破，也没吃过衣食上的苦头，情再深架不住柴米油盐的磋磨，没的因为银两上的事坏了她好日子】
【于小院儿并没上过多少心，一草一木都是她住进来后才打理，在院里睃了一周，竟有许多地方瞧着眼生，可见每次来都是奔着人去，毫无半点“歪心”，不多纠结她当不当拿的事，她纵使现在决然相拒，过后也能有的是法子教她收下，没的浪费功夫】
那些奴才你要用的趁手就接着使，要是觉着碍眼就打发了，我自会着人去安排，你啊，就安安心心的养你的胎，甭瞎琢磨没用的

【当年父亲获罪，方家散了，世上早已没有亲人，平心而论，与他亲近甚于晖时，而今他将我当做姐姐，所行所言皆为我今后打算，为我添妆，处处替我着想，话已至此，再推脱便是故作姿态。欠他的太多，这辈子恐怕无法偿还，只好留到下辈子，若缘尚在，做一对亲姐弟。】
【将展开的房契沿折痕重新叠好，攥入掌心，感念的话不必宣之于口，收在心里便是。今日的他不再混言调笑，一本正经的模样少见，却别有一番倜傥风流，以笑应他】
你放心，有这么多人伺候，我跟孩子都好着呢。
【奴才仆妇不欲留，毕竟有些事一直隐瞒下去，也未曾不是一件好事。只是这些皆为后话，此时此刻，不仅是我出嫁在即，他也即将小登科，笑着问道】
今儿初二，还有五天，新郎倌可都预备好了？

【于她的私事只问一句，于孩子的事则是闭口不提，对她腹中子多一分关注，无疑是在她心上添一分结，本就于此子没什么亲缘感怀，何苦再因两句虚情假意，添他人后半生大不快】
【近来唯一喜事不是差事办的得当，而是婚事在即，不曾和她说过杜氏，但话到此处，脸色柔了几分，毕竟不过少年人，还没练得喜怒不行色的本事。眼见穆家内宅的龌龊事多了，没落得杯弓蛇影，凡是于婚事有所期待，只是嘴上不肯认，当做无所谓、不值一提的事】
有什么好预备，到日子了我准时出现就是
【初夏午后的阳光格外暖人，眯眼瞧向天端金乌，随口道】
山高水长——
【隐下后半句不言，亦不曾对她腹中骨肉有所嘱咐，已是笃定她不会在京常居，提袍下阶，边行边道】
穆家老宅再有二三十年也不会挪地儿，莫送了，姐姐自便

【虽与他无话不谈，可譬如晖时之于我，新妇之于他，都是彼此默契不提的人，这次若非怨恨寒心，他也不会过问，而我对他那位将过门的夫人也一样。今日第一次问，他答的漫不经心，却分明看到他眼中难掩的笑色柔意，可见那必是让他极合心意的窈窕淑女，此段姻缘，佳偶天成，委实替他高兴，只是碍于身份，不能当面对他们说一句恭喜。】
【几言已过，再开口便是相聚后的别离，他随口一句洒脱的喟叹，却像春风吹皱水面，人生苦短，得一知己不易，可偏偏情与爱不能两全，选了爱，便要抛开情，至于今后是走是留，谁又知晓呢。】
【送他下阶穿院，临出门时，手抚小腹，万语千言转到舌尖，也仅余两个字，迎着阳光，笑眼弯弯】
珍重。
【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至道十五年，二月初三，大觉寺
【归京述职正逢冬狩，野了好些日子，筋骨松泛活动开，年关过后是十五，十五之后乃是二月二龙抬首，一个节压着一个节的过，不由人有分毫喘息机会，大日子定在二月十四，不过还有十天，家中一应早已预备妥当，用不着我跟着瞎操心，和旧日同僚约在大觉寺见，一是京里不方便，二则他信佛，非得来上一炷香不可】
【大雄宝殿上施过香火钱，他同高僧说禅去，我在寺院后山闲步，冬日萧索，积雪尚未消融，远闻孩童嬉笑声，没寻声过去，向相反的方向走，可就这么着，还是正在一处高坡上迎面遇得故人，坦然走上前，同她并肩站在青松下，不远处正是笑声所在——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和仆妇在耍雪】
【侧目看向她身后婆子怀抱的小胖子，他瞧了我一眼，扭头把脸躲进婆子肩窝，只肯撅着屁股相对，忍俊不禁道】
瞧着长的是壮，可不见咿呀学语，还没周岁吧

【时隔三年再回京城，不期遇到故人，然而丝毫没有阔别再见时的寒暄，而是仿佛再寻常不过的一次会面，共立雪中松下，与不远处女童玩耍的身影一同入画。】
【出乎意料的，他的第一句话问向小儿，回首正见孩子扭过身去，不知是羞还是怯。宠溺着伸手轻柔安抚，抬眸入眼是他舒展的眉，一别经年，岁月待他格外留情，音容皆一如当初别时，唯一不同，则是少年气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举手投足间的老练沉稳】
才七个月，倒知道怕生害臊了。
【收回手，亦转回身，再向雪中望。小姑娘蹲成一团堆起雪人，火红的小斗篷及地，清脆童声如百灵鸟飞在山间，难移目光，不由笑道】
男孩晚开口，小慧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已开始咿咿呀呀了。

【小孩都是团团脸，很难看出长的像谁，何况没见过她那一位，更是无从判别，不过那孩子长的好也养的好，小腿蹬起来十分带劲儿，瞧着抱他的仆妇眼熟，是从前就随在身边的那个】
山间风大，雪后天寒，你倒舍得叫他跟着吹风，也不怕闪着
【她口中念的名想是指的坡下那个小姑娘，却当耳边正拂过的风一般，顺着耳廓飘过，半丝余念不留。目光只在过来时在她身上停了一瞬，转停在玩雪的几人身上，似在路边偶尔驻足赏看把式，闲话道】
我家那两个正相反，姐儿开口晚，哥儿见天咿呀，打从会出声就没消停过，哪怕嘴上消停了，手脚也得弄出点动静，都说贵人语迟，想是攀不上贵字了

【当年长女满周岁便离开京城，阔别三年再回故处，重拜在大殿下，行在禅院中，往事历历在目，甚至还想去后山的茅草屋看上一看。或许因从前历经的事情太多，如今虽非富贵，却也不必为生计发愁，安于现状，唯一祈愿便是子女平安，儿女双全是福，不求其它】
像他们这样的小人儿，什么贵人不贵人，康健吉顺就好。
【笑舒一口气，待呼出的水雾散尽，才又看清雪地里的女孩。彼此之间仍有默契，关于小慧他不曾多问一句话，我也并不想知道他的妻子儿女，甚至不问他因何而来，只将目光向远探去】
后山的梅花正开，你若不急着回，折一枝插瓶最好不过。

【昔日一别时曾送她宅院，予她银两，足够寻常人半生吃喝，可自那天迈出那座小院，再没着人刻意探听她一分消息，她得了锦绣福窝也好，还是重入勾栏也罢，已悉数与我没有干系，撇便撇的干干净净，今时又见，闲叙打发时间而已，摆手道】
算了，大老远折腾一枝梅回去是白费功夫，冬梅哪家园子里没植两棵，不是什么稀罕物，况且这的梅终日听佛音，难免沾染些许佛性，我是常在家升炉炼丹打醮的，我们拜的不是一路神仙
【出来时抓了把喜糖逗漱姐儿玩，剩了几颗包着喜字油纸，打荷包中拈出两颗递她】
我的喜糖，小孩吃了图个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