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事该从哪儿说起呢?从哪儿说起都像是一场梦。就彷如这城南一带,日日夜夜丝竹管弦、歌舞升平,在灾荒战乱的年月里,愈繁盛却愈似蜃楼幻影。
柳树井街路北,坐落著一个新戏园子,临街一道铁栅栏门。说它新,倒也不新了,五年前就已竣工开业,著实火了一把。嘿,那可真是“火”了一把——开幕那天锣鼓声喧,不料前门突然火起,烈焰塞道。事后园主请来风水先生,才知是冒犯了火德真君,於是在后面加盖一处阁楼专供火神爷牌位,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才敢重新开张。
但这儿到底是新的。本城的旧戏园子,照例都是竖著摆的长条桌凳,只有这儿先改成长条靠背椅,台口还用起了大幕。京城里开演夜戏,也是打这儿起的。瞧,连名字都透著一股新式的意气:大舞台。都说戏台小天地,天地大戏台,可不正是麼。
小楼今晚上没有唱。他正独自在化妆间,似睡非睡歪在椅子里,等著玉楼下场。前台隐隐传来“……臣宰就一命亡……鬼门关前走一趟”,小楼不禁跟著哼起来,摇头晃脑。末了还从鼻子里多哼出了一声气,表示…………喝彩。——他实在懒得张开口来叫一个好。
师兄弟一起搭云庆班唱戏,这已经是第二年了。玉楼比他早出科两年,跟云庆班也多搭了两年。班主俞万廷当年就是唱武生唱红的,对武生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如今云庆班名声最响的头牌是周少华,是位唱老生的前辈;小楼和玉楼都挂的二牌,——在武生行里,算是难得了。俞班主私下里常夸他兄弟二人少年了得,说十六七岁就有如此成就,日后挑大梁挂头牌绝没有问题。
——挂头牌麼?小楼想,好倒好的,不过也麻烦。如今不也照样过得自在逍遥?何况,就算挑班,也得是大哥先挑班。大哥唱也唱得、打也打得,长靠短打,哪一样拿不起来?何况……何况大哥打小就比自己用功。
又迷迷糊糊了一阵,恍惚听得外面有人声走动。房门外是过道和公共的化妆场,二路以下的演员都在那里化妆。周少华的化妆间就在隔壁,此时听得他的跟包李福生那把嘶嘶哑哑的嗓音经过门口,模糊的说著什麼,大概是大轴就要上了,前边已经在催了。
果然,不一会儿房门哗的一声被推开,玉楼夹著一阵风回来了。小楼正迷糊著,被门声惊了一惊,嫌玉楼吵醒自己,便一动不动懒得理他。
“嘿!睡著了?”玉楼在他肩头捶了一下,那劲道…………彷佛还带著戏。
“——轻点儿、轻点儿!……我要真睡著了,你这一下还不把我惊得元神出窍?”小楼嘟囔著,换了换双腿的姿势,“……罗通么,盘肠大战回来,是马上就要死的人,哪像你生龙活虎……”
他还没抱怨完,突然有东西铺天盖地盖下来蒙了他满头满脸,倒真吓了他一跳。“喂——”他从椅子里弹起,——是玉楼脱出来的戏衣,刚满场翻滚过,沾著不少尘土。小楼恨恨的把它甩在地下。
玉楼哈哈哈笑,脱下水发,径自走到房间一角去洗脸。
玉楼进来后,门一直半开著。这时听得有人敲门,脆脆的叫了声“关老板”。回头一看,门口站著一男一女两个青年学生。
“你来了。”小楼动了动嘴角,算是笑。
“啊是啊,有大半月没来捧场了呢!”那男学生应著,愉快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