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商贾之家，自小便知道商人皆利字当头，可与骨肉亲情相比总该有个先后——怕不是老爷子察出端倪，才对两个孩子不闻不问。于是又心慌难安，偎到他身边以求安慰】
自然也是听着信儿才来的。
【女人的心思细密，虽无证据，却能察觉老爷子近月以来的反常，且在方家日子愈发不似以前自在，方维宗一双眼睛越来越像他爹，狭长而透着算计。不由打了个寒噤，更靠向他身侧取暖，半真半假怨道】
你们男人都薄情，我不来寻你，你便也不念着我，也不问问我们娘仨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指她佯斥道】浑说，本官今午才临时定下在此留宿一夜，你倒能未卜先知
【她多番在耳边说方家不是，纵再不关切也多少留心，多道她是妇人长忧，即便不是杞人忧天，也是闲来多思。冬茶浓醇，一如她之愁虑，经久难消，半揽她停靠在身侧，掌中辗转茶盏，顺势问道】
你们过的如何？
【抽出心思忖度她所说，默了片刻，掂算道】
你是在怕他看出小哥儿俩不是他的种

【方家的日子向来吃穿不愁，却忧在心里。自两个孩子出世起，流言便没断过，从前还可以孩子小、模样尚未长开为借口，不像父亲也不足为奇，可孩子们转眼已半大，样貌不似其父倒也是其次，就怕越长越像他们生父，尤其这位生父还常与家中有所往来，怎能不忧心】
我近来发觉他们越来越像你了，有时神态一模一样，也不知他察觉没有。
【眉头不自觉攒成团，看着他手中浓茶，抬眸道】
老爷子身子骨虽不大硬朗，却一点也不糊涂，两个孩子越长越大，说不怕是假。

【纸难包火，这场禁忌游嬉终将有一日会昭白天下，却也说不准，假作真时真亦假，流言碎语从不少，今儿出自东家，明儿来自于西家，座上客不会流连于一场戏，只有戏中人会盘根究地，思量着不以为意笑道】
儿都肖母，你是生了心魔，疑邻偷斧的心
【幼童五官尚未舒展，从何而见会肖像于谁，况且未教养他们一日，神态行举更是无稽之谈。转手落下茶盏，就势压她倒在宽榻上】
就算他瞧出来又怕什么，他敢对本官的儿子如何，教他有心无胆，本官正怕他一直看不出

【当年算计得子时，未多想今后之事，只念有了他的骨肉，将来他便不会在方家为钱权的争斗中弃我于不顾，更没想到老爷子竟健硕至此，甚至耳聪目明不逊当初，有时做贼心虚，总觉他已有所察觉。心中不安翻涌，而他却不以为意，轻搡肩头，半真半假的闹他】
他是不敢对你如何，却敢要我的性命，你不管我的死活了吗。
【双双倒在一处，闻的见他身上似有若无的茶香，换以往早缠上去，今儿却念着佛祖庇佑孩子早日康健，不敢惊扰佛门清净，遂只用指尖抚了抚下颌胡茬，嗔道】
别胡闹。

【一局棋中百十来个子，万不得已时必然要择弃子，她也好，她生的两个小子也罢，权且还有用处，倘若碍了我的大事，又顾得谁的死活？且笑不语，拂开她的手，上压住她两只腕子，轻解罗裳】
方家久未闻婴啼，当再添丁进口，这回生个闺女给他
【越难越得趣，一定帽子扣在方家头上，他们不得知又有什么乐，让她的话提醒，老而不死为妖，是得添一添力道，笑道】
等百天了本官再给她择个好名
【佛门中行事，才好教菩萨保佑】

————至道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二
【不敢再去穆家，因怕见那一双儿女，也不想再去寺庙，因觉佛祖无能偏颇，于是又一次来到湖心岛上，掬月阁中，好在湖面尚未结冰，一路撑船上岛，阁中陈设一如从前未变，只是人却不同以往了。】
【一动不动凭窗眺望，直看到眼酸乏了，才勉强收回目光。纵然家中炭火再旺，也只觉置身隆冬，寒意侵体，远不及这里温暖如春，于是合衣侧卧榻中，久未睡过囫囵觉，盼在此能有一场好眠。】

【昨日行了封印礼，衙门内一年终归于肃静，官也好吏也好，都各归各家去，连同一直预备的绿营事宜也暂时搁置，独门房上仍是忙碌不堪，甚较于平日更为繁忙，而通过另外途径送到手上的帖子，一如秋日时的落叶，晃神功夫便已叠起数寸高】
【到掬月阁时没看时辰，腊月里的日头常隐在层云后，阁内静谧非常，厚重的地毯隐去了接连的脚步声，没去扰人清梦，桌上有小泥炉，上头坐着壶茶，自取自斟自饮】

【再睁眼时天色已暗，不知时辰，也不问时辰，因根本不急着回。老爷子愈发不理会我的去处了，就如他幼子的离世毫无波动一样——他那所谓悲痛并不发自肺腑，而是作给众人看，何为真，何为假，多年夫妻，怎会连这也辨不出。】
【侧卧许久，因身上僵硬而翻身时，才发觉想见的人已至，而如此神情，又不免思及早夭的儿子。痴望良久后缓缓启唇，牵出一抹笑意，声音却带着遮不住的疲倦】
没人伺候，只得劳你自斟自饮了。

【江南多繁华，就是太繁华了，偌大的江南难寻到一地僻静，这座园子主人当时深晓此忧，才在苏州城郊开出了这样一方天地，小小的湖心岛上只一座水阁，水阁内算上听差的奴才也不过三五人，冬日的水静了，因故连窗外鸟落枯枝的吱呀声都格外清脆。目光停驻在窗牖的镂空雕花上，透过窗纸隐隐能瞧见落鸟的影儿，慢转手中茶盅细细品咂】
【静寂未得许久，兀地叫她出言打破，瓷盅磕在花梨桌面上惊一声闷响】
小夫人邀本官前来，就是为了瞧你睡觉？

【这是第一次邀他前来却没有任何目的，只想有个人陪着，而不必在家触景生情，维瑾年幼，不知发生了什么，天真的问为何不见弟弟，没有人陪他玩弹弓。】
【好似周围所有人都对幼子的夭折无动于衷，不过几天，老爷子便连佯装的悲戚也没有了，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如他根本不曾有过那个孩子。而他更理所当然的不为所动，毕竟连面也不曾见过，又何来悲伤。不觉失神笑了笑，趿鞋起身，略略一拢发髻，道】
大人倘若不愿瞧我睡觉，便看看雪景品品茶，想吃酒也有，如今衙门已封印了，不会误你的事。

【喧闹处待的久了，猛然有个听不着人声的地方当真稀罕，古有志士隐居明志，他们是做作虚伪，一时寂寞换一世荣华，我则大不同，不过是鱼肉吃腻了，偶尔来点清粥小菜清清肠胃而已。对吃食横少挑，对入口的茶水却极为挑剔，鲜有能合口的，水阁里的这壶茶同样如此，茶难喝，景难看，目光重又落在她身上】
小夫人可知一帖递到本官跟前的拜帖值几银
【伸出一根指头，在当空比了比】是百银起，本官的一刻钟可值百金，小夫人没有误了本官的事吗

【越到年关，拜帖便越如雪片一样飞进他书房，恐怕足有尺高，可他偏偏应下这一场约，便是他还想见我，维瑜虽然不在了，可我还有维瑾，只要孩子在，我们便不是一颗没有价值的棋子】
千金也好，百银也罢，赔给你就是了。
【说着缓缓站起，绣花鞋踩在厚软地毯上半丝声音也没有，静悄悄走近桌边，拾起他那半杯残茶一饮而尽，也如他竖起手指晃了晃，调笑道】
大人留下陪一陪我，我给双倍的金和银。

【拂开她的手指，笑道】
你并不值
【往日待她温柔清和，不是瞧她是我亲子生母，而是看在她将我伺候的舒坦的份儿，这道坎倘使错越了，她便不再是个聪明人。哀戚不由心出，佯装也懒的作，死了爹是什么滋味清楚，死了儿子当真没那份“闲情”，茶盅空了，亲提茶壶给她续上，设身局外观棋】
你也晓得在本官这讨不到什么好，何必再自寻苦，自找难受，有这功夫不如把你另一个儿子看好了，你得知道，他要是也没了，你和本官之间可就断的干干净净了

【前一刻还在调笑，下一刻便不等他说完，斩钉截铁打断那席话】
不会的。
【没了扯出的笑意，神态凝重起来，好似在笃定的说一件不容置疑的事。茶杯空了又满，端在手里迟迟不肯放，甚至攥的紧了又紧，不仅是反驳他的话，也是说给自己听，为自己定心神，上苍已经夺走了我一个孩子，便觉不允许它再向维瑾动手，不仅是为了孩子，更是为了我自己，老爷子年事已高，倘若两个孩子都不在了，待老爷子撒手的那一天，方维宗又会将我至于何处】
维瑾好的很，他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