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窗下搁了张宽大的罗汉床，是我们占了这座掬月阁后才放置的，无他，便宜行事而已。天凉酒温，三盏下肚已有飘飘然之意，室内不知焚的是什么香，许有安神之效，是故神思缥缈，幻游太虚，正欲举杯与太白座下的炼丹童子，忽有一丝寒风刺入后髓，生将我从幻境中抽离，迷蒙双眼看向她，抬手一抚前额】
你可搅了我寻讨九转金丹丹方的大事
【撑臂半坐起，取过酒壶倾倒入盏，一臂环她入怀，端起酒盏送到她唇边】
误了本官列仙班，还想讨礼？

【话落才发觉他似乎已神游太虚，恐怕方才所言皆未入耳，连最后这句还是半听半猜，至于太虚中究竟是炼丹童子还是妖娆仙娥，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倒成了我的罪过，也罢，我自罚一杯。
【靠入怀中，就着他的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温酒辛辣，便更燥热，此刻盼有凉风聊解，于是后悔合上窗扇了。随手剥开领下一枚扣透气，也不换盅，又将那小杯斟满，也如他方才那般送到嘴唇边，笑道】
方才的炼丹仙方问到哪儿了？倒也不怕寻不着，大人多饮几杯，醉了好接着问太上老君去。

【炼丹之事最是虚无缥缈，古书上记载的不少，各个说的振振有词，但亲眼得见者委实不多，可再虚幻的东西仍是令人趋之若鹜，时常到观中掺和打醮，开炉炼丹之事亦不在话下，可惜二十余年来正经东西没炼出来，倒是搅了不少老道的修行】
【浅捏了捏眉心，推开送到跟前的酒盅】想让本官醉了，好把正事掩过去？
【和方家沆瀣一气，蛇鼠一窝，把官商不分家的老话做了个淋漓尽致，可方固德人老成妖，莫看事事恭维，一落到事实上油滑的紧，故而少不了在旁处摆他一道】
你们方家吃了那些好，当吐出来一些了，方固德还是不肯松口？

【晓得他所谓正事为何，一笑将推开的酒盅送到嘴边，一饮而尽，揩着唇边残酒道】
吃进去容易吐出来难，尤其是我家老爷子，他那脾气秉性大人又不是不知道。
【与老爷子几年夫妻，太过了解，能让其咬紧不让的，一为银子，二则为盐，此两项可谓老爷子的命根，甚至老大都不可染指，如今凭他几句话就想让老爷子心甘情愿拿出银子来，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这些日也没少劝他，可他就是不松口。老爷子说，倘若他出了这个头，必遭盐老板们的记恨，日后不仅不好相处，连生意也难做了。

【为任地方，少不得和这些乡绅打交道，世人都道士农工商里商为末，可任谁也绕不过他们去，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甭管是好赖做官的，但凡想行事，都得钱袋子满了才有后话。想动一动绿营水师，那是海一样的银子往里填，这些个老奸巨猾装聋作哑，需得有个挑头的人，方家论资历论实力论亲疏，都是不二人选】
这套说辞也就唬一唬你们女人，什么怕记恨，他就不怕遭了本官的记？
【方固德滚打了大半辈子，早是油盐不进的主，却独有个软肋，正在我的怀里，一指点在她鼻端，滑过人中，正落在她唇上】
他不松口，以你的能耐还能没法子撬开他的唇舌？本官瞧着你也是个只吃不吐的

【商人重利，个个都是貔貅只进不出，为金银翻脸且在所不惜，想从他们怀中拿钱委实难如登天，然而以这些日所看老爷子的态度，他虽不松口，却也未将话说到绝路，恐怕另有盘算。如今他二人便如同两只狐狸满腹算计，只看谁的道行更深，谁能降服谁了】
大人这么说我可冤枉，为这件事，我嘴唇都磨薄了，不信你摸。
【眼眸一弯，顺势使尚存酒香的唇亲了亲那指尖——现下虽是两只狐狸斗法，可小妖能四两拨千斤也未可知，况且与他已可谓在同条船上，惹他不快，于将来有害而无利。心里已有计较，却将手轻搭在他肩头，满满笑意，侧首看他】
假若我能让老爷子松口点头，大人许我什么好处。

【生来不备玩弄谋算的本事，却生生掉进天下最诡谲的漩涡，赶鸭子上架一般，日日同他们话锋周旋，久久后方咂出滋味，其后便是乐此不彼，从不把男人女人楚河汉界，天生阴阳自有其意，借女人来成事并不难堪。垂头笑了笑，没借势贴到一处，反拂开落在肩头的手，重又懒散的躺靠在旁】
君子为义，小人谋利，你这张口闭口都是讨好处，倒不是实心替本官做事
【从一旁青瓷茶盏上拿起盖子，扬手将窗扇推开指宽的小缝，盏盖压挡在缝隙中，叫外头秋风徐徐飘进，双手交叠枕在脑后，一腿搭搁在她膝头】
事成了自有你的好，本官何时亏过你

【妇道圌人家不甚懂君子小人的泾渭分明，却知此时此刻屋中二人，没有一个当得起君子二字，纵然我贪利寻好处，他又何尝不是，甚至胃口更大，要将满城盐商吞圌入腹中】
有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作势舒一口气，实则该如何做早已心知肚明，即便老圌爷圌子再不进油盐，却也难消美圌人恩，只需将枕边风再吹的急些，不怕他不松口。】
【然而眼下却只有秋风瑟瑟，从指宽的缝隙中钻进来。系上颈间敞开那枚扣，在膝头腿上缓揉轻圌按，钗环微晃，垂眸笑道】
此事包在我身上，管圌教大人满意。

【苏州曾是老爷子发迹所在，也是他栽了大跟头的地，为子肖父，便是不想认也抹不掉的事，我步父亲后程，亦在苏州有了自个儿一块地，仕运亨通顺遂，远越过父亲当年，原因傅氏母子最不待见此地，而今也生出扎根落土的念头】
【头几日和个洋教士打过交道，似像非像学了个洋人的礼，手在空中转了个弯，落在胸口上，轻笑点头】
有劳小夫人
【旷了多日，让她撩拨起兴致，窗下宽榻，一场好春景可意会不可表】

————至道十五年六月初一

【许久未做掬月阁的客，时隔月余再至此处，才觉湖畔莲花绵延千里，自湖心岛向四岸望，皆为清丽雅致的恬淡景色，纵然冲园之秀丽精巧已算苏州数一数二，可许是日日能见，竟不如城郊小园引人入胜。】
【邀约书信送出足有两月，回音才姗姗来迟，迟到南窗下的棋盘落了薄薄一层灰，其上残局犹在。将棋盘之上的二色棋子拭净收起，再不厌其烦擦净其余黑白子。相约时辰尚且未到，遂闲闲靠在罗汉床，又因邻水凉爽，团扇也舍了，仅一方丝帕覆于面上，假寐等人来。】

【往江宁府见督宪，还是为绿营水师一事，回程经望亭又逢夏汛，在那停留了两日，再进苏州府时已是六月的头一日，沐浴焚香更衣，在内衙少歇了小半日，推避众人不见，命人备轿去掬月阁】
【一身风尘霜露早已洗尽，投进的是个温柔乡，莺歌燕啼拢不尽，疾风骤雨摧花落。撑身起时冷冽肃杀已渐渐消隐，步到南窗下，推开半掩的细纱窗，正午头上一场雨过，下半晌的天儿大晴，天际边甚而现出半面彩虹，拾起一盏温茶，回身倚在窗栏边啜饮，拧转了转茶盏，砸味儿道】
品着有些涩了，明后不比明前，双十不比双八，再往后更不必论了

【不是京城苏州远距千里，身边人又不知内院闺帷事，许要揣测她是不是在我身边置了眼线，专门哪壶不开提哪壶。而今少年得志，仕途更是鹏程万里，唯一一桩不如意的事，大抵就是那位新婚太太，一时明前明后的茶都没了滋味，砸吧两口放在窄窗沿上】
我瞧你气色比从前更盛，倒不像是久旱逢甘霖，今年各地分呈苏地多雨，想来小夫人的田也润了
【从不同外人道妻子一二，从前那个是，如今这个也是，不着痕迹将话题岔开，粗言鄙语揶揄她】
前月去江宁前见了方固德一面，不过半年功夫老态愈显，手里还添了个龙头拐，哪还是个能犁地耕田的主儿，小夫人的庄户院换佃户了？

【他非君子，我也非良家，相处时从没有过风花雪月，因而粗语也习以为常，只将眉峰一挑，轻笑道】
我倒是想。
【老爷子一天老于一天，身子骨虽非从前能比，可说一句耳聪目明却不为过，生意场上的大事小情都逃不过他的眼，时至今日，方家做主的人还是他，更不必说满腹精明的老大，委实让人头疼】
别看老爷子多了拐杖，脑子却清楚的很，攥着生意不撒手，还有那个方维宗。
【后话即使不说也明，低叹口气矮下身，双臂交伏于榻，埋首其中，闷道】
一个比一个难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