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满杯茶半杯，这是待人接物之道，但给她续的这杯茶不仅满，还呈将要溢出之态，方才抬起壶嘴，重新把紫砂的素壶坐回小泥炉上，托稳她捏着茶盅的手，免叫茶水漫出】
已经失了个瑜儿，小夫人还从何而来这般笃定
【扶膝站起，换手取出茶盅，水满则溢是意料之中，哪怕端的再平再稳，好在茶水只温，烫手却不至于扔了茶盅。环上她肩头，半拢进怀中】
本官名为苏省巡抚，有巡行天下，抚军安民之名，但仍还有很多事是力不能及，很多地方是伸手也够不到，你要把瑾儿看顾好了，莫叫他再出差池

【女人的直觉令人不安，有些猜测一旦露头就难以抑制的疯长，孩子自幼身强体壮，怎会突然一病不起数月，甚至失了性命。那让人脊背发凉、不寒而栗的念头又如杯中茶水般跌撞涌出，却无证据，不敢贸然开口，便只在他怀内笃定应允】
咱们孩子不会再出事的。
【然而却知，老爷子既已起疑心，势必要两个孩子尽数消失在他眼前，甚至连孩子的母亲也难留，幼子已去，下一个便是长子，再下一个便是我自己。屋中炭火仍旧旺盛，却打了个寒噤，不由收紧手臂，伏于他身前喃喃】
我已经没有了瑜儿，瑾儿一定不能再有事，我只有你们了。

【修道学，偶尔也寻些佛经来看，不是为了要参什么禅，只是想看看那些老秃驴都吐什么浑话，佛经上说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但我偏要瞧瞧，这辈子走到头能当得什么】
【亲子未谋一面，自问是否有遗憾，显然是没有的，一大一小两个，舍一留一，不在哪个更得缘分，而是两个纸团扔出去，抓到的那个留，这叫命。弓已张开，箭势必要离弦，她愿做箭镞自然是最好，环在她背后轻抚慰藉】
别怕
【附在她耳边温声安抚，却也不过是寥寥数语，不急逼她就范，要过年了嘛，过完年关再算不迟】

————————————至道十六年，三月初四
【急往江宁府一趟，初二方归，逢初三家里大宴，嫌女眷太多过于喧嚣，一整日都避在外头，正巧手头亦有事，坐了一日的衙。初四晌午回家，听闻方家太太正在家里做客，没把人引去季水阁，而是就在外书房的隔间，幕僚散后仰在躺椅上稍歇了片刻，叫人领她进来】
进来这的你是头一个整头发
【室内燃了香，从东瀛传来的草木香，夹着竹木的青翠，神思皮肉都松泛，指一旁叫她坐下】
听说方固德见大好了，口能言手能动，都传是你出的大力，衣不解带侍奉汤药，是这回事吗

【本该初三送到的帖子迟了一日，穆家这位夫人心思纯善，想必是有意错开初三正日子，又怎能不承这份情。】
【离时忽被截住去路，且非引去季水阁，而是出了二门，直向书房，虽在隔间住了脚，却知此处毕竟是爷们的地界，不由四下环顾，落座在他旁侧椅中】
大人如此明目张胆，就不怕她知道？
【方才引路之人仍旧是他身边熟识的小厮，他向来行事周全，既有此安排，便也不怕传到那些不相干的耳朵里，微不可闻松了口气，才应他的话】
老爷子现在还不是撒手去的时候，自然要精心照料。

【季水阁为私，外书房为公，公私可相融，却又要分的清楚。幕僚中有个好抽旱烟的，身上经年一股烟臭味儿，连外夷的熏香也盖不下去，要奴才把窗扇推开一道缝隙，散一散屋里怪味】
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本官看他还能且活
【方固德一倒，方家呈群龙无首，纵使方维宗接手维治，仍还是给了外人充足时间安排人手，方家事而今事无巨细皆能报到跟前，哪怕是让方维宗拔了几根钉子，其也不过是糊弄他的障眼法罢了。拨开身上盖着的薄毯，踩在躺椅搁脚坐起，伸手向侍立的奴才要茶】
照这情形下去，等他再见点好，怕就是要清算旧账的时候，你的那把算计能瞒得住吗

【先一步从奴才手里接下茶盏，转身递去，道】
他要算账，我还有一笔账要同他清算。
【从前念老爷子待我好，于孩子一事不免有六七分愧疚，然而年前得知是他做手脚取我儿性命，便此便成了压在身的最后一根稻草，既要为小儿偿命，更为自保，纵然从前千百不愿，也不得不如此，都道女人狠下心来比男人更甚，并非虚言】
他现如今虽能言能动，却也有限，且让他再熬一熬也使得，反倒是那个方维宗，满腹心计，防不胜防。

厉害的
【接来茶盏未急啜饮，掀开盏盖，吹拂开氤氲而起的蒸汽，片片绿芽竖立在瓷盏中，白瓷配翠绿，不由叫人眼前一亮，复摇头道】
你看看，不过是换了个经管茶水的奴才，连狮峰龙井和君山银针都分不清了
【指桑道槐，换个奴才不过是茶水乱了，倘要换了当家人，自然是家就乱了。方家内乱未起，是方固德的威信仍在，势力未损，哪怕他躺在床上，连方维宗也不敢擅动】
愚蠢，你小瞧了什么叫当家人，他现在不动你，不是动不了你，窗户纸似破未破，不是还没捅破，他在弱上示弱，就是为了让你这样的放松警惕，叫你们斗个你死我活，时机一到，好渔翁获利

【稍忖便懂他以茶水隐喻，如今当家人虽未换，可自从老爷子病倒，人心便乱了，亦非只有方维宗一人在动心思。终究是女流之辈，心机手段实在有限，且外头的眼界不比男子，同样知道这个时候与方维宗硬碰讨不到半点好处，不如依附于人，只消他动动手指或给个主意，便如吞了定心丸，因而话锋一转，低了眉】
我是妇道人家，哪会爷们那些你死我活的争斗。
【以背遮住门口奴才的目光，不动声色近身，软言央求讨好】
你可不能不管我们娘俩。

【照先前的端量，没有那么快对方家动手，方固德活的越久越好，留个两个小子充足的时间长大，让自个儿慢慢布局，但事已至此，前计早不可行，不得不重新谋算】
他要看你们斗，你们就斗给他看，把你的那些心思通通翻出来给他瞧，戏做的假才真，让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
【轮城府，自个儿岂是他的对手，不过是占了个先机】
方家的那几个儿子，他到底还是倚重长子，不过是父弱子壮，叫他心底存疑，这样站在人端上的人都有个通病，自大，同一样东西他能给，但却不能由儿子去夺，那是最大的忌讳
【叩上盏盖，一盏茶完好无损搁进她手里，拂掖她鬓角碎发时顺捏了捏垂着绿翠的耳垂】
他不是对你有心思吗，如今他是半个当家人，你要把他捧的高高的，舍了他父亲而依靠他，你说他会不会放下戒心，先爽一把

【他肯耐心与我分析利弊，虽非全是小儿的功劳，却也有三成，其余七成，自然是他想从中获利。不过他的谋划为己也为我，左右老爷子已知我心思不善，索性便投其所好，至于方维宗，他说的办法也并非不是办法，既然明里争不过他，不免要想些别的主意，男人都有的弱点，在他身上自然也不例外。】
【对他的话了然于胸，也不再像方才来时心思不定，身后有他坐镇，虽与老爷子相争还差些火候，却不再惧那方维宗。
【稳妥接下半温茶盏，顺手放在手边几上，调笑道】
我不知道，爷们的心思我可猜不透。倘若大人是他，会还是不会呢？

【男人对女人，从来都是真假参半，哪有什么非求不可，方维宗对她的屡屡暗示，未尝不是设了陷阱在其中，事随势转，今时不同往日，大可下一剂猛药，让方家的局更乱一些】
【食指中指并在一起，在她耳垂上轻弹了一记，翠玉的坠子跟着轻轻晃动】
这副坠子看着老了，也是，你要戴起鲜亮颜色倒是在咒他
【笑而不答，仰身又倒回躺椅，拽起薄毯搭在胃腹上，合眼冲她摆了摆手，意为送客】

【心下有底，便舒意不少，甚至能分出心思与他调笑，回想起来，自年前幼子夭折，已有好几个月不曾有过笑颜，哪怕只是暂时半刻，也强过在那个暗潮汹涌的家中明争暗斗。】
【见他已有送客意，也不再多留，且此处毕竟是外书房，到底与他谋划着见不得人之事，倘若被不相干的人知晓，岂非功亏一篑，因而轻脚离开，沿来时路折返角门，乘车回家不提。】

————————————至道十六年，四月初一
【问方固德信了秦氏的那些胡话吗，大抵只信了一分，但接下来官家对方维宗的态度，方家对方维宗的拥护，以及江南盐业的异动，足以让方固德信去十分，老头子久经百战，手段雷厉风行，甭看屈在床上动弹不得，也没见什么大水花，但不知何时方维宗销声匿迹，代表方家出面的已变成了他的次子方维祉】
【寻了小半日空闲，特地往方家来一趟，来的“不巧”，方固德刚用药歇下，因是未下帖子突然前来，足叫方府上下慌手脚，而方维祉前往扬州未归，方家主事的不在，自个儿好说话，只在隔壁偏厅内喝茶观书，特地嘱咐不要惊动老爷子，不急一时】
【方家的书多，在偏厅也立了两大架子，厅内静谧非常，只偶尔有几声异响从书架空当中传出。一手撑在一旁墙面，一手摊掌托在她小腹上，接连重重抵进，嘎声问道】
就那两个小丫鬟看着你，看的住吗

【光透过高高书架的间隙投在地上，也投在高堆腰间凌乱的裙上，雅乐声阵阵，更有喘息来和。并非难耐至此，而是七分故意，老爷子既已起疑心，便不是我两语三言便能打消的，好在官家有他暗中运作，如今没有了方维宗，只剩老爷子一个，使心机不是他的对手，却并非毫无办法，偏厅与内室不过一墙之隔，索性奏一曲靡靡之音给他。】
【因而热情留客，正在跌宕起伏处，情难自禁，立伏于书架前腰肢款摆，覆上托在小腹的手，声音媚而满足】
两个小丫鬟能成什么事，他想看着我，我偏不让他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