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未得到回音，却并不在意料之外，他似乎不喜怀缅当初，而更看重眼下，且倏忽发觉彼此之间能言说者不过儿时三五事，细想近年，竟一日比一日过得平淡，甚至此次一别整载，则更生疏。】
【瞬间脑中闪过百思，至于他一声淡问，同样没应是或不是，抑或根本不知该怎样答。恰逢天上一片浓云遮住银盘，直看良久，也不见它重现眼前，惋惜着笑笑垂眸，轻吁出气，立直浅靠在廊柱上的身子，收团扇于胸前】
时辰晚了，早点歇息吧，方才我让丫鬟送来的香片收着了？别忘了点上。
【此刻无月，星辰闪烁点点，方与当年有些相似，却也不过三两分而已，不再执念从前，而是提醒他方才的允诺】
还有你允我的丹药，明儿也别忘了给我。

【隔着衣袖在她腕上攥了一把，点头应下，下巴朝正房一扬】
去歇吧，本就是我搅扰了你清梦
【目送她拐过游廊往西，便将目光收回，重倚柱观月，树上蝉鸣，院外墙根下蛙叫，夏夜的老宅实则并不清寂，不过是白日里喧嚷反趁而已。那些守着重孝时的年月，没少这么望天，于帽儿胡同这座宅院最熟悉的并非是小书房，更不是丹房，而是顶头这轮月亮】
【天擦亮便起身，歇不过一两时辰，睡的很沉，床褥上只在躺着的地方压出几道褶皱。临行前荆芥突然提醒忘了把丹药搁下，端坐马上，喝令身前兴致勃勃的穆去疾消停，倒转马鞭在荆芥肩上一敲】
不必了，健脾的东西，你留着吃
【穆字匾额高悬，行近外城时，太阳也不过才爬到城门楼上】

【甫进城门，便有桂花香气扑面而来，照旧沁心脾。令在糕点铺前停下，用各式点心将一对捧盒装了个满当，才又向行署，且隔纱帘看街上喧闹，吃进两块桂花糕，一别已久，最馋这口香甜。】
【待拂落襟前糕点碎屑，车马也稳当停住，门房里添了新面孔，赳赳的问来人是谁，被趋步而出的老刘喝住。此番重归江宁乃自作主张，料想书信一来一回又要数月半年，或如石沉大海，索性省些笔墨，陆路倦了便转水路，走走停停，倒也不曾错过满城桂花。】
【留人搬衣箱铺盖，丫鬟怀抱点心捧盒跟在身后，穿廊过门，后院虽仍整洁，却少了活气，不必问也知此时府内无人。更衣梳洗，涤净满身风尘，因才吃了点心，并不觉饿，折下一枝桂花嗅香，叫来管事，问问一年多的大事小情。】

【每岁下半年在岳州行署停驻，实也不过寥寥，多数座船行在江上，并无定处，再至江宁已是进腊月里，街上尽是贩卖年货的商贩，市集上人流摩肩接踵，策马难行，近乎一步一停被涌出闹市】
【既是归家，首要先去了身上甲胄，一袭轻便燕服上身，在书房前的廊下舒展筋骨，顺便逮了个逃学的小子，斥令他就在这个院里面壁，信手摘了片芭蕉叶，在上倒了盏残茶，叫人在一旁看着，什么时候叶片上的水晒干了，什么时候许他回屋】
【从书房迤迤然出来，边观景边往居卧处去，抱臂倚在院门边看了半天，哼笑出声】
你这是在以大欺小，胜之不武
【麾下参将蒋绘的幼女，生母九月里病故，蒋绘率兵在外，便做主先留在江宁，等他父亲来年二月归来再交还。弯腰拾起落在阶上的花毽，在小姑娘发顶拍了拍】
只知道玩毽子

【府内管事好似有千里眼，顺风耳，知道整个江宁的趣事，日子便在一问一答中过，而借住于此的蒋家姑娘也不再怯怯，肯与人说话，或露笑脸。当初得知她母亲病逝，父亲又带兵在外不得归，深觉孩子可怜，便应下来，留在身边作个伴。】
【腊月天短，实无事可做，叫小厮买了个鸡毛毽，正与小姑娘玩的热闹，欢声被一言打断，拍手叫好的丫鬟霎时垂头默立，亦不满他此时回院，搅了上下一众主仆的好兴致，遂眉一扬，回句嘴】
人家孩子都没说什么，倒有人来打抱不平了。
【蒋家小姐来此已近两月，五岁的孩子正拔身量，来时做的冬衣已留了富裕，如今穿在身竟也正好，又因方才玩的欢快，红扑扑的双颊，十分喜人】
你看她长高了吧。

只许你做了，还不许说吗？
【上回见这个小姑娘时她还在襁褓，蒋家事出突然，恰巧她到，留下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是命人直接从松江接回江宁的。抚了抚小姑娘细软的额发算是应下，转而目光在她周身上下一端详】
我看这半年你也长高了，胆子也大了
【她前脚刚离家，后脚便收到信儿了，没作什么特别反应，既未修书指斥，也没有遣人相迎，只指了一队人远远在她一行人后头悄悄坠着，除了性命之忧无需相助，苦头总要让她尝一尝，往后才知行事深浅】
【轻笑哼了声，没接着戏谑调侃，把花毽托在掌中还给小姑娘，哪知小丫头得了毽子就翻脸，一晃躲到她身后去，只露出一只怯生生攥着她裙摆的小手】
你同她讲我过什么坏话？

【多以端静示人，甚至幼时也少恣意戏耍，难得起兴，意犹未尽，的确念起如小姑娘这般年纪时，只是身量断不会再长，至于胆子更大——自知是指秋时先斩后奏那一着。自小脾气秉性不肖父亲，只与母亲甚似，和婉容貌下却不肯一味乖顺，甚至颇有些默不作声的执拗，他既次次不许南归，便不再询，沿路南下，虽亦有些波折，到底平安抵达，谁说非得他允才行。然却未见他有所苛责，直到两月后才旁敲侧击的提起，忍笑揽小女孩在身侧，替她将跳松的小鬏绑紧】
你的坏话我讲过许多，你问哪一句？
【年根儿临近，已张罗起采买事宜，处处欢喜热闹，言语也轻省起来，玩笑之语往日少露，而今也道三两句揶揄一番】
我说你穆伯凶得很，见了他要躲得远远的。

【警告看了眼，笑斥】瞎胡闹
【在家时进了十月外头就待不住人了，一阵阵北风夹着雪粒子，不消片刻功夫，漏在衣帽外的地方就会冻的通红。江南的冬日正午却是暖洋洋的，尤其像现在这样日头好的时候，街上的人都在外头晒太阳避寒，因室内没有地龙，更舍不得烧炭，老宅是依北方的规矩改的，自然没有此般诸多困扰，仍啰嗦一句】
天儿凉了，顾着时辰
【逗着去戳小姑娘雪嫩的手背，惊的她一缩，连片衣角也再没露出来，笑负手】你们玩儿吧
【不请自来搅了一院子人的兴致，这点眼色还是有的，自避到室内，恍然已有一年多没进过这个屋，余光在明堂长案上一略，眼尖发现了样新东西，既突兀又别扭】
哪来的蒙古弯刀，挂这是什么样？

【蒋家姑娘借住府内，深解此中滋味，故而颇多关切，时时照拂，而女孩见他想必是第一遭，畏惧怕生，拎着毽子一言不发，凭说什么也不肯露一露头，也再不像方才又跳又喊，婢女们则更不敢再拍手笑闹。便哄她去玩，告诉她何处得趣，又让三五小婢相陪，才散了众人，随进暖室内】
上月集上来了个蒙古商人，拉着马头琴唱着歌，别说南边的人没见过，我也是头回见。
【因他几乎不归府中，坐卧之处则更像女子闺房模样，月影窗纱，苏绣屏帐，蒙古刀虽与周遭陈设格格不入，却满富草原豪迈之情，阴柔中添阳刚，倒也别具一番趣味。在熏炉边站脚烘了烘手，目光始终落于弯刀，再想当日琳琅罕物，不禁赞叹】
蒙古之物与咱们中原大有不同，都说江南物件精巧，我看他们也不遑多让。

【探手取刀，径自从刀鞘中抽刃而出，反手送到眼前一瞧，不由笑道】
他欺负你们妇孺不懂，又喜欢漂亮东西，只管在装饰上下功夫，做的又精致又好看，连刃都没开
【刀刃入鞘，重新挂了回去】不过也好，这东西开了刃放在你们手里反倒危险
【接下热巾帕擦了擦手，好似游园观景，一物一件看过去，难得兴致高涨，摆弄了好一阵窗沿上插瓶中的寒梅，想是一早放上的，花瓣已被室内热气熏卷了边，蔫蔫搭搭垂头垂脑。一转头又见簸箩里已剪好和半成的窗花，信手翻看一二】
团花牡丹，剪的都是北方的样式？怎么没入乡随俗，我记着前几年还贴过

【弯刀悬挂于此不过是为装点一二，江南万物娇柔婉约，唯独缺一抹豪爽的异域风情来作点缀，去疾自也爱不释手，却怕小子没轻重，轻易不肯给他玩，正也如他所言，没开刃反倒是好。除此之外，因辞旧迎新在即，外头采买交由管事/操/办，内院琐事本就不多，又有婆子丫鬟帮衬，便得大把闲时，或打络子，或剪窗花，已十分有年根喜气洋洋之感，话语也轻快带笑】
那是前二三年的事了，你还记得。
【以为他从不在细枝末节处留意，却不料今日一反常态，不仅翻看窗花兴致勃勃，更评点一二。一方水土一方人，江南剪纸也如水般灵秀飘逸，柔则柔矣，只是稍不留神便要失手，哪怕只差一点，也毁了整幅剪纸的意，因而习惯使然，仍剪京城常见花式，团花牡丹大气富贵，每每少不了它】
既要入乡随俗，我便剪一对喜鹊登梅，贴在书房窗上？

才二三年而已，有什么记不得？
【展开的红纸顺着印子重新折起，一簸箩东西原样不动放了回去，这方小天地是她的，鲜少涉足于此，留心下才见一桌一椅，一花一植，皆是女儿闺中雅致，倒也不觉什么，只作走马观花，顺便拂了她的好意】
不用了，那平时出入的都是粗野之人，不懂这些
【粗略的将一间屋子看过，才在一旁坐下，端起盏茶缓缓啜饮，胃腹均熨妥帖了，似才察觉她也进来了】
怎么不玩了
【忖着笑道】那个小姑娘的眉眼一点儿不像蒋绘

【三五闲话仍转回那幼年丧母的孩子身上，连蒋绘名姓都是初次听闻，更没见过他那位早逝的夫人，只是出于为人母的同情与心软，况且几月相处，小姑娘确实乖巧，便由心底乐意多加照拂】
这孩子长得俊，她母亲想必也是一副好模样，可惜去得早。
【一声喟叹，又想起蒋家姑娘初来时眉眼怯怯之态，虽生死于五岁孩童而言尚且晦涩，可孩子好似隐约懂了事，处处谨慎，又有小心翼翼的讨好，叫人心疼。于是由人及己，回念起与父母仰仗穆家的数十年光阴，若非得生一副吉祥八字，此刻尚不知身在何处。默然片刻，踱近窗边，折下瓶中蔫头耷脑的梅】
将来她父亲再娶夫人，待她好便罢了，倘若是那薄情之辈，也实在可怜。

【晃动茶盏里的残茶，零星散了些茶叶渣子】你们倒是很投缘
【本坐的肃整，三两句话往后一靠，松开领间一枚扣子，晃了晃肩颈】既是那么喜欢，你又担心，不如就留下吧，给穆去疾养个小媳妇，隔六七岁也不算多
【信口玩笑，倒也是真心实意要给她寻些事做，把蒋绘女儿送来老宅时也存了这个心思，免她再闹一场更大“惊喜”。在干果碟中挑挑拣拣，一时没有如意，兴味寥寥撇开手，自个儿家中，寝居所在，竟是连个趁手把玩的东西也没有，解下腰间系的玉香囊，放在手里一顿一停掂着】
后天我要回太平了，穆去疾是跟着你过年，还是随我回去？

养在穆家的女孩，便都要给你们穆家做媳妇不成？
【攥一手梅，随口笑他，且不说去疾尚幼，即便将来要娶媳妇，也需是那百里挑一的姑娘才配得上，待蒋家小姐怜惜疼爱，亦有留她作伴打发时间之意，却无旁心。再看瓶中梅枝已没了形状，索性让婢女将不再水灵的梅花连瓶捧走，对坐重取簸箩，在层叠红纸下摸着剪刀，搁在一旁】
今儿才刚回来，后天就走？一会去疾下学回来你问问他，看他愿走还是愿留。
【拾起剪了半幅的团花牡丹，想了想，改口道】
让他随你去太平吧，年里没有先生约束，难免懈怠，整日胡闹也不像样，他怕你，只你能治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