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他提议酿酒也罢，渍青梅也罢，皆是为自己寻营生，女子产后多有心绪不佳，易烦易闷，然而有一众乳母嬷嬷照看孩子，也不必费许多心神，且早已儿女双全，又得一子，是锦上添花之喜，如今小儿康健，长子已将成人，夫婿更有一番大作为，无人不称一句穆夫人好福气，实在无可忧愁】
去年桑葚酒酿的多，除了给三哥八弟送去的，地下仍埋着好些，那片梅子树更不少结果，待渍好了，给你送些去。
【靠在他怀中道闲话，从前合体的镯子已成松垮玉环，手臂在其中更为纤细，转着近乎推到手肘的镯，早已定下主意，一展眉，笑应道】
穆去疾自小叫我养的娇贵，栓哥儿不能这样了，还是你把他带在身边为好，我肯定舍得。

【气血两亏损了根基，饶是扁鹊在世，也难在一息间调养如往常，幼随师父学艺，略通医理，其中症结自是清楚，不再坏便是好了。一时停住话语，已是千头万绪，无奈又添一桩事。掏出怀表看了眼时辰，在她腰侧拍了拍，扶正她身子】
明天走的早，就不在这扰你了
【替她理过鬓发，抚肩叮嘱】等天暖了多出去转转，老宅这修的阔，人气儿却稀，你往各园去走一走，算给各处添添人气
【到摇篮边站了会儿，抚了抚幼子小脸，轻步出暖阁后才有吩咐，无外乎精心照顾，不可大意】

【又三年，除夕】
【外有爆竹声声，内有西边暖阁不甘心撒手的陀螺，膝上小儿的心思早飞远了，嘴里仍在跟着念，小脑袋却是一摆一摆，眼神滴溜溜转个不停，在他腿上拍了一巴掌提醒，食指点在家谱上】
这个要记住，这是三房的老祖从仪公，讳宗彻
【除夕当日摆家谱，给小辈说列祖列宗的故事，这是家里的老传统了，一则为传承，再来宗脉繁冗，亲族未必都见过，名儿却是要记得，尤其是他生在江南，长在江南，还没回过帽儿胡同的老宅】
【又一声响亮的炸响，彻底把小儿注意勾了去，蹭着就要往地上跳，忙捞住他小身子，哄道】
你看天儿还亮着，放的都是只能听响的，你去了也看不见，等天黑了咱们去放能炸出花的

老祖从仪公，讳宗彻
【耳边听到什么，嘴里跟着念叨什么，至于到底是什么，压根没想，更没有记，外头爆竹一声比一声响，想去窗边好好听听，可是被拘在爹爹这，逃不得跑不了，很快被磨没了耐性，仰起小脑袋哀求】
晚上有晚上的，白天有白天的，我要听响！
【小身子扭来扭去，瞄着爹爹不注意蹦到地上撒腿就跑，才冲出帘子，不防备撞到来人的腿上，不高兴的抬头看一眼，知道闯祸了，立马换上副笑脸，趁嬷嬷扶稳她的当间，张手紧紧抱住她大腿】
娘！爹爹坏！他不许我听响

【三年时光飞快，除夕仍旧是一年最热闹的时候，看丫鬟们贴春联时不禁感叹，如今日子安稳和顺，一家人其乐融融，已是心满意足，不求其他。】
【街巷中一日断续未停鞭炮声，午间有心小睡一会，却睡不着，勉强躺了小半时辰。起身后却久不见小儿来闹，只道奇怪，然而才寻到门口，帘子还未及挑，便被奔出的小子实打实撞在身上，惊的嬷嬷连喊小祖宗】
单听响多没意思，待到晚上，让爹爹带你去放又有响又有亮的，那才好看呢。
【听懂缘故，原是与前两年的穆去疾一样，被鞭炮勾跑了心。连哄带骗，拉住小手领回屋内，遥见书册摊在案上，以为父子两个年根里还在用功，笑在哥儿头顶顺了几下，牵他向书桌行】
今儿又认了几个字，念给娘听听。

【不情不愿跟在娘身后，小嘴噘的比天高，那上面的字半是认得半是不认得，一个个人名把我绕的晕头转向，不是有爹爹镇着早不干了，哼唧一声，嗫嚅道】
那些人我都不认得，记住他们干啥，爹爹不讲理，娘也不讲理
【平日家里只我和娘两个人，爹爹上次回来是夏天，还记得他带我去游水，相处的不多，虽也喜欢他，可到底还是惧生，再不乐意没敢撒泼耍赖，更不敢往地上滚，老老实实拽着娘的手，一会儿两只手都扒上去，仰头和娘说话，余光却是瞟着桌案后坐着的人】
我都背会了，始祖健之公，讳坤。高祖父烝公，讳宗衎。曾祖父秉先公，讳琎。祖父星启公，讳问果。爹爹叫牧遒，字又骧，哥哥叫为嵩。我都记着了！
【故意说的又大声又清楚，眼睛转一转，忙又加一句】还有，还有叔父名牧道
【拉着娘的手扥一扥，小脸贴在她裙摆上边蹭边撒娇】我全都背会了，一个都没落下！【言外之意，对爹爹暗示，快让我去听响！】

【天家重长子，百姓顾幺儿，一年到尾来不了家几次，小儿是一见一个样，父子相伴本就少，更不可一味苛责，况且也不是那样的脾性，穆去疾再小时拿他当个玩意儿摆弄，也有责骂训斥，毕竟在少，多是带他在身边瞎胡闹，长子如此，何况幼子】
【帘外动静听的真切，只作不知，更是瞧不见小子那副耍小聪明的猴相，直到他老老实实一溜背下来，虽只是长房一脉，也算难得，遂松了口】
去吧，叫陈嬷嬷跟着
【话没说完，帘子一晃小人已经冲了出去，后头紧跟着侍奉的人，只听得外头拿衣拿帽的招呼声，呼喝哄骗声，小儿不耐烦的哼唧，好一会儿堂屋的门一响，嘈杂凌乱全跟了出去，耳边霎时清净。透过窗户一窥院里，呼啦啦一溜人马穿院出门，折身回来在方才来人的臂肘上托了一把，引她到才起身的太师椅坐下，观她面色问道】
怎不多歇一会儿，调养说到底不外乎阴阳和合，冬日的正午最是该调息的时候，再去歇会儿吧

【听罢小儿嘟囔抱怨，方知是他父亲教他认家谱，孩子机灵，自始祖起，轻而易举便将长房一脉流利背出，笑一揉发顶，刚要替他向他父亲求情，再听后一句，不由愣住，未及问，哥儿已跑的不见踪影，待坐入太师椅中，听他关切询问，才转回神，笑应一声】
躺了一会儿，睡不着，不过晚上便不陪能你们守岁了。
【身子养的精心，较之从前已好转许多，虽仍不能与三年前相比，至少身上添了肉，又因年节，面上唇上多点胭脂，气色也一日好过一日。】
【仍记着哥儿最后那句叔父，不解发问】
方才他说叔父，还有名有姓的，什么叔父？他几时有叔父了？

【顺手合上家谱，使白玉佛手压上，翻身倚在桌案边，直言不讳笑道】
栓哥儿能熬多大会儿，你们都去歇了更好，饶我个清净
【不耐烦同妇孺消磨时间，每每明晃晃摆在脸上，近几年她身子一直不大好，倒省了这份麻烦。澄砚边放了枝梅花，花瓣已被屋里暖气熏卷起边，一枝上四五朵疏梅，只存一朵半，散碎的花瓣洒落在地毯，手背在她额头上碰了碰，调侃她】
八弟九弟不都是他叔父吗，睡糊涂了

【不知何故，偏对孩子这一句话上了心，更有些道不明的不安与惶惶，凭他揶揄，却不信是听错记错，更未睡糊涂，只是一时想不起哥儿说出的名讳为何，看着地上散落梅瓣，喃喃摇头】
不对，他说的不是八弟，也不是九弟。
【小子背出的分明是长房一支，自与八弟九弟无干，况且身为长房媳妇，怎会不知族谱之上有何人，且这一句又是栓哥儿特意添上的，绝不会是听错。迟疑沉吟，忽而记起哥儿高声道出的那个名，愈发疑惑】
牧道，他说“叔父名牧道”，可你从没有姐妹兄弟，这又是谁？

【目光在她面上定了定，忽笑着刮了刮她鼻梁】就你耳朵尖
【重新翻开那本誊抄的家谱，翻找间信口道】你打小在穆家，就没好奇怎么从来没见过我们这辈兄弟里排序在七的那个吗
【才和栓哥儿瞧过，尚有翻开的印记，不难翻找到，而因过往久久停留在此页，边角已隐隐泛起毛边，摊在放在桌上，指在才说的那个名上】
这呢，我是有个兄弟来着，你啊，做嫂子的大意了
【再寻常不过的称呼，此时从舌尖上滚过，不由咬字重了几分，指腹滑过墨字，淡道】
他命不好

【经他提醒，才恍然发觉穆家从无七爷，做穆家内眷多年，也并不曾看过族谱，如今翻开展在眼前，好奇站到他身边，寻到族谱上排在他之后的名】
他……
【虽也被八弟九弟唤作嫂子，却与他口中这声不同，那个人同他血脉相通，本该是他在这世上除父母外最亲之人。然而也知那必是一段他们都不愿提起的故事，因而未再追问细处，只低了眉眼，心生惋惜】
难怪一直没听人提起过。
【出生在东北角的小院中，穆家上下无不相识，既对他这位弟弟全无半点印象，想来那必定是很小时候的事，甚至兴许他也无甚印象，却鬼使神差的问】
你还记得他吗，你们，你们长得像吗？

【曾在接下家谱后迫不及待翻到这一页，也曾在迫不及待翻开前犹疑再三，一如近乡情怯。此时漫不经心说起，不过是纸面上两行半的蝇头小字，那些曾经午夜难寐的千头万绪，已碾落成尘，散进捱过的这些岁月。嗤的笑了声，屈指在书面上叩了叩】
穆夫人，这不写着吗，一出生就出继旁宗了，我哪知道他长什么样，不过么，我见双生子有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也有丝毫不像的，不然哪来的龙凤胎
【任如何搅弄风云的人物，落在家谱上也仅寥寥数语，之外的故事则需口口相传】
他晚了我一会儿生，生在我祖父的孝期里，按规矩孝期三年内出生，在本脉不得入谱，所以出继了
【在后就势虚拢住她，拍了拍她小腹】你怀穆去疾那会儿开始的怀相很像双胎，哪知只是胖了

【不知为何会有此一问，更不知为何，对他未曾谋面的胞弟深感兴趣，伸出手去，先抚过纸上他的名，又停在紧接其后那个名字上，以为早已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今日方知，他有一位早早过继旁宗的弟弟，不知如今身在何处，且恐怕此生也无机会相见。】
【而一切全都归咎于一个命字，他若早两刻出生，便是穆家七爷，有享不尽的恩荫富贵。心中蓦的生出些许遗憾与怅然，然却不知此情从何而来】
怀双胎不易，哪是想得便能得的。
【握住拢在身的手，轻靠入怀，听着巷中鞭炮声响，侧首笑道】
倘若你这位胞弟在，兴许也与你和三哥八弟在一处，他的家眷儿女兴许也都住在老宅，若是那样，过年才热闹呢。

【窗外的天气格外好，暖阳如春，透过玻璃照进来的日光染了晕，目光随她手指游动，莫名生出股燥意，伏在她耳边笑吟吟道】
这么多兴许啊，我看有栓哥儿一个折腾，比十口八口还要热闹
【鼻子在她耳根后嗅了嗅，嘴唇随之挨过去，她生幼子时损了身子，再难承情事，这些年也只试过那么一回，还在半途而止，自那后再没起过意。眼下蓦然生出心火，大抵也知缘由，时不对，事不宜，却半点没有勉力自持的意思，反是有意放纵】
【握住她前一刻抚过纸面的手指，转头与她唇舌碰触交缠在一起，纷乱了彼此的气息，肩头抵着她后脑，全无就此为止的打算，堪堪停下也只为问句话】
身子好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