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连小虫也将活泛了，不肯辜负春光，穿戴一新，先与季伯照了面，知他未在前头，便迫不及待向后院。记着他的话，再未曾来往过密，可一别十余日，能瞧一眼，也解相思。】
【果然在穿廊尽头见着他，因众人眼前，不便太露喜色，只弯起眉，应他寻常不过的一句寒暄】
哪里就长高了，我又不是小妹。
【心中喜，便更站直些，迎着和煦春风，笑道来处】
我才从前头过来，去瞧季伯了。

【小姑娘笑靥迎迎，如春日和煦，心底晦涩一扫而净，连自己也未曾察觉，为全她的话，特意退出一步站在阶下，好教两人个头平齐，浅浅寒暄】
二姑娘应也长高了
【自那次山坳中点拨，小姑娘行事越发妥帖，挑不出她半点不是，不曾吝惜言语夸赞，却因碍着四周的耳目，只点了点头，笑道】
师父这几日也常提起姑娘，说姑娘生意经学的好，把我们都比下去了
【侧身摊掌】东家还没回来，里头刚沏上茶，姑娘去饮一盏？

她真长高了不少，去年的衣裳都短了，又得新裁。
【句句皆是寻常话，未曾有一分不妥之处，说起小妹，也如同他人提及时一样，他既一心为我思虑，又怎会不知轻重，自毁清名，更驳他一片心。】
【廊下院中偶有人往，纵拿捏分寸，也不便多留多言，借势点头应，先他一步迈下台阶，从他有意与我的高度下来，寻路向里，边行边半侧首，笑道】
季伯八成为哄我高兴，我是门外汉，哪能比过你们。

小孩子都是这样，几天一个样
【铺上的差使忙，又早过了能在后宅行走的年纪，已多时没见那个小小姑娘，姐妹两个眉眼间多有相似，只是一个肖母，一个更肖父】
姑娘聪敏非常，您是妄自菲薄了
【一本正经说话，最是平常不过，可偏在其中咂出隐隐暧昧，这是只有我们二人知道的小把戏】
【才倒好一盏茶，还未动便在外头迎到她，没重新斟茶，而是把给自己的那盏推了过去】
晚春初夏，乍暖还寒时候，姑娘切不可贪凉，这是祁红，我加了两块陈皮，姑娘且试试，看还喝的惯吗

【年岁越大，便越懂事，近年常往来学生意经，非仅为见他，也乃父母之意，且退一步，也无少东家不识账本之理，却不敢托大，还差得远。】
【再因他之故，人前更有几分稳重，然纵如此，听闻季伯夸赞，自也欢喜，面上愈发露笑，尚未尝茶，却先道】
喝的惯。
【知这一杯现成茶该是他的，未另备茶，自是细微处的亲昵。饮上一口，茶汤红透，一如此时暧昧，抬头笑道】
你也坐。不忙吧？别误你的事就成。

【许是冥冥中的天意，今日沏茶时分外犹疑，到了找出两块陈皮放了进去，陈皮清香回甘，是姑娘才会喜爱的口味儿。在对面坐下，不似外头说话与她远着，自然而然带出抱怨，笑瞪她一眼】
姑娘哪次来不耽误我的事，再忙也忙不过姑娘这一桩事
【变戏法似的托出一只陶泥小猪，只有小指长，颜色粉嫩，看模样应还是只乳猪】
前几天在街上遇见的，瞧着和姑娘有些像，拿来姑娘这讨个巧

【作父母的掌珠长大，性子娇气，挑三拣四，却从不挑他的东西，哪怕今饮莲心茶也不觉苦。口中尚且留有陈皮香气，见他言语亲密起来，也终难忍笑，恐第三人听见，压声嗔着】
数你会说话。
【接下那只陶泥猪，细观来，活灵活现，又憨态可掬。自诞于绍贞二十一年，正是属猪，知此物是他一片心，爱不释手，却佯作道】
我与它像？分明比它好看百倍，我可要恼了。

【常时不时给她带个东西，许是街边摊位上的小玩意儿，又许是首饰铺子里的一支钗，不拘贵贱来路，只要每次见着，必要予她一样小礼物】
【面上堆着笑，周身很是轻松惬意，指她道】
就是这样最像，嘴上能挂油瓶
【再如何老成持重，终归是个少年人，在小姑娘面前活泛打趣是常态，待静下来时又能一言不发，只不错眼的笑着瞧她，轻问道】
怎么没戴那对红珊瑚的耳坠，和你今天衣裳的颜色满配的，不喜欢吗

【面上作恼，眼中却溢着笑，这是彼此不曾宣之于口的约定，从小起便是，多年不落，而年纪越长，他与我的东西便越有心，哪怕并不贵重，却是万里挑一，世间再寻不出第二个】
喜欢，谁说不喜欢了。
【耳坠足有百十对，却唯独他送的最为合心，然也因如此，珍之重之，连瞧上一眼也需在夜深人静时捧着偷想他。虽他早已知我心意，可毕竟女子面薄，低头赧道】
我舍不得戴，收起来了。
【又笑抚腮边坠子，使性问他】
我戴这个就不好看吗？

【知道如何讨她的欢心，便在上头下足功夫，但兴许这就是男女之别，她无需多做什么功课，只垂首赧然一笑，足可轻易勾起我的愉悦，作势歪头打量，良久忖道】
戴那个更好看！
【送她的东西虽多，但没有什么逾矩处，大可明晃晃的摆出，任谁也挑不出不是，是男子的虚荣心作祟，也是占有欲捣怪，不许她露出什么端倪，却又要宣示所有，非要我的东西出现在她的身上不可】
既是送给姑娘的，就是想你能用的上，要是只放在妆奁中不见日月，我不如兑几锭银子给你
【小臂搭在长案边，徐徐同她打商量】
以后多戴出来，我瞧着喜欢

【扬首等他赞，却不由失笑，难得从他身上看出孩子气，似他送的便是最好的——实则的确如此。儿时哪怕他带来的一块点心也觉格外香甜，彼时不懂，而今看来，是从小便觉他与别个不同，而多年情意终将有结果，不过是迟早的事】
好，明儿我就戴。
【几乎未有犹豫，他说便应，早将一颗心全付与，又怎会不从他意。难自持的瞧着他笑，因不便常见，总想多看几眼，相思时也好没那么涩】
那我的帕子呢，你贴身收在身上不曾？

【不妨她突然一问，当真没带在身上，偶尔要帮着打下手，少不得撸胳膊挽袖子，东西带在身上反倒不方便，但仍伸进袖口去摸，正想寻摸个什么由头搪塞，可巧东平在房门冒了个头，就势解围】
想是东家回来了
【不好再耽搁说话，起身走在前，经过落地罩边的一个死角，猛然回身佣她进怀，借机在她耳边轻吐出早已融在心头的那个名儿】
珍儿
【踩着话的尾音松开手臂，抬手抚了抚小姑娘发顶，温声笑着催促】
快去吧，一会儿东家等急了

【不及他时常与我玩意，能回赠的唯有一方丝帕，亲手绣就，针线便是思念。而想允它物，又深知不是时候，只好盼日子过得快些，那一天早点到来。】
【未再痴痴追问，且不急一时，随他脚步向外，却忽撞进怀中，耳边响起乳名。与他衷肠几诉，然不曾逾矩，如此亲密尚属头次，局促羞臊，却又欢喜。然只一瞬便松开，尚且未回神，头顶又落手掌几抚，觉脸更热，心更喜，倘若不是此时此处，便想再扑进怀，央他多唤一句珍儿】
我走啦。
【轻轻一声，攥紧那只陶泥小猪，奔出三步又回头，直待他人脚步声近，才赧笑跑开。】

【“姑娘可信我？从今往后，半分不疑的信我？”】
【已数不清几次梦中见他，才要问他为何不告而别，杳无音信，梦便醒了。起先季伯说他不做学徒，是家中另有安排；可夏等到秋，秋等到冬，爹又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我不甘，他分明信誓旦旦，叫我信他，我便不疑有他，只等他提亲行聘，做他妻子，人非薄情，几年情重，岂能说放就放，说忘就忘？】
【问无处寻，怨无处泄，一年、三年，直到我为别人穿上嫁衣，才明白知晓，他果然不会回来了。】

【建昌十三年，六月二十一日】
【那晚月黑风高，乌云盖顶，戌时起的大风，至亥时更是大作，空气夹着浓浓的水腥气，天际不透半点光亮，处处透着不吉利，瞥来人哂笑】
你们这日子挑的真好
【在师父房门前叩下三个响头，他未要再见我，也无意叨扰他，今此一别，世上再无穆东诚其人，又从何再谈师徒义。没什么需要带的，包括那方“骗”来的帕子，连父亲传下的澄泥砚也撇下了，来时尚有一二物件傍身，去时却是孑然一身了无所挂】
【断，便就此断个干净】
【我本出身世家书香，奈何命运舛途，沦为家族弃子，又幸在老天留得一线生机，不允我就此沉寂，马车驶出固安城时正过子初，六月二十二日，乃我本生之日，亦为更生之时】